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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讓正跟電話那頭打包票呢,說現在就帶人去砸了那王八蛋的車,一低頭,對上餘希聲的目光,那湖水一般平靜溫柔的黑色瞳孔中完完整整映照出他這麽個人,讓他沒由來地心裏發虛,像是做錯事了似的,那股日天日地的氣勢倏地滅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羅讓低聲道:“家裏還有點事,咱們待會再說……對,你先等着,我一會給你回電話。”
餘希聲見他挂了電話,手機往兜裏塞了幾遍才塞進去,搖搖頭,起身來收拾碗筷。羅讓忙搶過去,自個兒抱去水池邊兒洗去了。
餘希聲走過來,羅讓就用餘光注意着他,見他朝自己看來,又趕忙低下頭繼續刷碗。
餘希聲道:“羅讓。”
來了!羅讓後背一挺,全身緊繃起來。
餘希聲道:“你要是晚上有事,把郭留連送我這來,他才八歲,一個人待家裏,你放心?”
羅讓本來以為他要盤問自己,誰知他說的是讓自己把郭留連送過來,本來崩着的神經就松懈了,笑道:“有什麽不放心的?我出門跑運輸,十天半個月不能回家是常有的,要不是最近生意不好,你今天還真見不到我。郭留連早習慣了。正好,也能鍛煉他那個……獨立生活的能力,餘老師你說是不是?”
“說的有道理。”餘希聲點點頭,“所以你經常半夜接到這樣的電話?”
操!又他媽是個套!羅讓後悔地想,真不該麻痹大意,以後得記住了,面對這位人民教師,得時刻保持警惕。他維持着笑容,說:“哪能啊?”
餘希聲看看他放手機那兜:“這怎麽說?”
“這是個例外。”羅讓說,“我兄弟車讓人撞了,插香拜把子的交情,你說我能不管嗎?”
餘希聲道:“你兄弟也跑運輸?”
“是他帶的我,沒他我現在路都沒上。”說話間羅讓已經把碗全洗完了,在餘希聲示意下放進了碗櫃裏,在褲縫上擦擦手,才接着往下說,“我們跑運輸的,車就是命根子,命根子讓人撞了,誰不急?”
餘希聲道:“出了交通事故,自然有警察同志處理,你先別急。”
“不是交通事故。”羅讓說,“裏面的彎彎繞繞你不懂。是城西那幫孫子,故意使壞撞我們城東的。”
餘希聲道:“你們跑運輸還分了派別?”
“當然了。”羅讓說,“當中是關公廟,東西兩邊井水不犯河水,有越界的那是不懂規矩。”
“那他們還來撞你兄弟的車?”
“那幫孫子想搶地盤啊。”羅讓道,“你說這能讓嗎?”
餘希聲道:“雙方不能坐下來談?”
羅讓笑了笑,沒說話,轉身靠在了水池上,從褲兜裏掏出他那一品梅,剛想點一支抽上,看了眼餘希聲,揚了揚指間夾着的香煙:“餘老師?”
餘希聲知道他心裏有事,說:“你抽吧。”
羅讓點點頭,都把煙叼嘴上了,看着餘希聲幹淨清秀的眉目,含在嘴裏的一口煙吐不出來,下意識地取下煙轉身在水池邊按滅了。
餘希聲是郭留連的班主任,郭留連打架他能管,但羅讓不是他的學生,太平城裏的道道他不清楚,事關人家生計,他只能慎重囑咐:“不管怎麽樣,還是盡量采用和平手段解決問題。”
“知道。”羅讓把煙都給收起來,撣撣水池邊上的灰,說,“你放心,這些事我肯定不跟郭留連說。他得安心學習。”
餘希聲看了看羅讓:“我能放心嗎?”
他擡着頭,目光中盛着細碎的光,細膩的肌膚如玉一般,修長的脖頸線條優美,說話間小巧玲珑的喉結上下滾動,吸引了羅讓全部的注意力。
羅讓頭暈目眩,急忙擡頭不再看他,視線聚焦在頭頂的日光燈時,眼前卻出現他的虛影。
“能,肯定能。”羅讓低下頭,重新看向餘希聲,伸出小拇指,無可無不可地笑着說,“不然咱們拉鈎?”
餘希聲笑道:“不必了,相信你。以後的工作也要請你多多配合了。”
羅讓:“一定,一定。”
兩人又聊了會兒郭留連的學習情況,看時間不早了,羅讓就回家去了。餘希聲送到宿舍門口,羅讓堅決不讓送了,說自己一個人回去就行。
第二天上完課,餘希聲讓幾個作業錯太多的學生放學後去辦公室,其中就有郭留連。給學生講題的時候,見郭留連也在,就順便問他,昨晚哥哥有沒有出門。郭留連回答說,哥哥就根本沒回來。
“還以為睡老師那了。”郭留連說。
幾個留晚堂的學生聽他這麽說,做賊似的偷偷對看一眼,“嘿嘿”笑了兩聲,被郭留連一巴掌拍沒了。他知道這些人在笑什麽,但他不信,他哥是他們村村草,跟隔壁村村花最配,才不搞同性戀呢。橋頭村就這點不好,有點什麽事就全村傳遍了。就不知道是哪個不要命的在背後編他哥的緋聞,讓他哥知道,非削死那人不可。他作為弟弟,肯定要堅決維護他哥的貞-操。
餘希聲聽了郭留連的話不免有點在意:“你哥一整晚沒回去?”
郭留連點點頭。
那八成是連夜趕去縣城了,餘希聲想,昨天自己該多勸幾句,就那麽放人走了,年輕人意氣用事,一時沖動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心裏放不下,餘希聲就讓大家提前回家了,然後對郭留連說,要再去他家家訪一次。郭留連說哥哥不一定就回來了,餘希聲心想就是看看你哥回來沒,于是接過郭留連的小書包,帶上他一起往家裏去了。
郭留連一向怕老師,走在餘希聲邊上就成了同手同腳,餘希聲見他實在別扭,從身上翻出一塊德芙巧克力,塞給他吃了。這小孩拿到吃的了,馬上放松了,這一點跟他哥是一模一樣。餘希聲算是摸到這兄弟倆的脈門了——一個字,吃。
郭留連主動說:“老師,你先給我哥打個電話吧,省得你白跑一趟。”
餘希聲點頭,說好,郭留連就露出沾上巧克力變得黑乎乎的牙齒,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
“巧克力好吃。”郭留連舌頭在牙齒縫裏掃了一遍,再舔幹淨指尖上沾着的巧克力,完了還說,“老師,以後你想知道我哥的消息,我都跟你說,比如隔壁村那個王春花,我随時報告他倆最新進展。”
餘希聲摸摸郭留連的後腦勺,心想孩子說什麽呢,看着傻乎乎的。這時電話接通了,他注意力轉移到手機裏傳出的聲音上,不去管郭留連口中的王春花了。
但羅讓的電話只接通了一瞬間,傳出一聲“操”,以及鐵棍擊打的背景音,然後就沒聲了。餘希聲被那一聲“操”震得耳膜發疼,再要細聽,已經只剩下“嘟嘟”的忙音,之後接連打了幾個電話,都沒人接了。
眼看快到家了,郭留連仰頭望着餘希聲,好奇地看着他反複撥打電話的動作,眼睛睜得很大,問他說:“老師,還沒打通啊?”
“沒有。”餘希聲笑道,“估計在忙。老師學校還有事,你回家乖乖寫作業,老師明天再來。”
郭留連點點頭,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看餘希聲,還戀戀不舍地揮揮手,餘希聲皺着眉思量羅讓的事,見他回頭又舒展開來,笑着問他還有什麽事。郭留連說沒有,然後舔了舔嘴唇,餘希聲就懂了,告訴郭留連說,明天還給他帶巧克力吃,郭留連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我不跟別人說。”郭留連很老道地說,“老師你放心。”
餘希聲笑了笑,揮揮手讓他趕緊回家吧,于是郭留連終于能放心地回家去了。餘希聲目送他進了家門,轉過身,面沉如水,先是又撥了個電話,只聽那個标準普通話女音說“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電話仍然撥不通,他也沒辦法,就先收起了手機。
餘希聲往學校走,路上一顆心總是定不下來,想來想去不放心,走到岔路口,正好看見朱老三開着卡車準備把一車玉米都送城裏去,就揮揮手把人招過來,問能不能捎他一趟。
“餘老師啊。”朱老三一看是他,痛快地點了頭,“行啊,上車吧。”說着趕緊停下車,探過身去把另一邊車門打開了。
餘希聲上了車,朱老三一邊轉方向盤把車拐向進城的方向,一邊問他:“餘老師去城裏幹嘛呢?”他想起昨晚見到羅讓抱着餘老師的情景,就沒個正形地調侃,“不是去找羅讓吧?”
餘希聲一愣,朱老三見他愣住,自己也納悶了:“真叫我說中了?”
餘希聲笑道:“沒想到老三你能掐會算。”
朱老三摸了摸鼻子,心說餘老師不能無緣無故特地進城找人,肯定是羅讓那壞小子在外頭有事了……诶不對,不會是羅讓在外頭有人了吧!
朱老三本來是自己瞎猜,結果一往這個方向跑,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神情也越來越凝重。鄉村學校來個城裏大學生當老師多不容易,羅讓這個不懂事的小王八蛋辜負了人家餘老師,餘老師一氣之下回娘家了,孩子們還要不要上學啦?
朱老三認為自己想的問題很現實,心裏那叫一個愁,臉上更不好看了。
餘希聲見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提醒他說:“注意路。”
朱老三轉頭看他,神情認真地說:“餘老師你放心,羅讓敢對不起你,我幫你治他。”他一手扶着方向盤,另一只手從座椅縫隙裏掏出一把水果刀,往餘希聲手上一拍,拍着胸脯打包票,“真要抓到他不幹淨了,我把他按住了,你來。”
餘希聲聽得不明所以:“我來做什麽?”
朱老三露出一個發狠的表情,手上比出一個下刀的動作:“閹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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