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聖誕之後, 很快就是元旦。眼看一天天逼近年關,羅讓的小日子過得越來越有盼頭。老婆雖然還沒追到手,但好像很有希望。自己開的小飯館生意紅紅火火, 老婆本越攢越厚, 辛苦上幾年,買個房買輛車, 老婆孩子熱炕頭,豈不美哉?
這幾天羅讓做啥都高高興興, 在後廚掄勺帶着笑, 撸袖子揍尋釁滋事的小流氓帶着笑, 給城管消防送煙送酒的時候也帶着笑。就連被揍得鼻青眼腫的小流氓,都要問他一句,家裏有喜事啊?
吳大成臊得沒眼看, 叫羅讓收斂點,成天樂得跟個傻子似的,要傳出去,他合夥人是個智障, 叫他這臉往哪擱?
羅讓就問他,你說誰是智障呢?于是把他也揍了一頓。揍他的時候,還帶着笑!
得, 真沒救了。吳大成給單身的自己抹了把心酸的淚。
跟自家傻哥哥比起來,郭留連的處境就艱難多了。
今年不知怎麽的,全校最好說話的蔡有陽老師,突然抓得特別緊, 從早上六點進教室,到晚上十點送走最後一個自習的學生,除了吃飯上廁所,基本就不離開教室,還總是看着學生發呆,把人看得毛骨悚然的。
本來這是隔壁班的事,郭留連擠出幾滴同情的眼淚也就夠了,可偏偏他們班一群人被蔡老師吓得打起了雞血,複習得格外認真,因為生怕餘老師也來這麽一出,所以就極力表現得很自覺很用功。
本來這也不關他的事。可誰叫他跟餘老師說了自己要考第一名呢?他是男子漢大丈夫,說的話都要做到。為了不被同班同學比下去,也只好頭懸梁錐刺,拼命努力了。
郭留連不知道,蔡有陽突然這麽反常,不是要盯着學生二十四小時做功課,而是想要再多看一眼孩子們。
蔡有陽跟餘希聲都是師範類農村定向教師,大學學費全免,但至少要在農村小學教六年的書。他今年二十八,已經待滿了六年,合同到期,離職的申請書已經遞了上去。如果一切順利,也許帶完這個學期,他就要跟這些孩子們告別了。
在餘希聲到來之前,蔡有陽是橋頭村小學唯一的大學生老師。他跟餘希聲風格不同,經常同孩子玩成一片,感情很好,但也因此被學生家長質疑過教學能力。蔡有陽相信事實勝于雄辯,從來不多做解釋,漸漸做出成績來,也就被傳統的家長們接受了。
要不是老同學在新城工作,蔡有陽真不一定會走。要說這個地方好?既窮又土,看不見好景色,到處都是荒地、劣田,還有塵沙飛舞的泥土路。要說工作值得留戀?他做小學老師,語數外全教,有時還兼任音樂老師美術老師,一年到頭忙得要命,工資卻低得可憐。
可偏偏就是這麽個沒一處拿得出手的工作,讓蔡有陽心生眷戀,幾乎不舍得放棄。
窮山惡水,沒有養出刁民。也紅過臉,也吵過架,可對他們有一分好,他們便能還你十分來。他在這做了幾年老師,常有村民送來自己不舍得吃的土雞蛋,甚至有捉了自家下蛋的老母雞、趕着耕地用的老黃牛來的。
鄉下孩子皮,不愛讀書的多,可是看見老師,都甜甜地叫一聲老師好,得到一塊糖的獎勵,就能高興半天。逃課被逮住,會哭啼啼求老師不要告訴家長,放學回家前,會争着要老師親親臉蛋。後來慢慢都長高了,長大了,還會打打鬧鬧,可是已經會不好意思,跟隔壁低年級的弟弟妹妹打架的時候不敢還手,跟老師告別的時候沒再要過親親,只會偷偷塞給老師一把巧克力,炫耀說是爸爸從城裏捎回來的。
辦公室門被推開,蔡有陽忙站起身來,胡亂擦了擦濕潤的眼眶,笑眯眯看向走進來的人。見是餘希聲,他松了口氣,不用再強撐笑意。
餘希聲見到蔡有陽臉上淚痕,愣了一下,轉身把辦公室門關好,在他對面坐下。兩個青年教師相顧無言,沉默了許久。
蔡有陽打起精神,調侃道:“這地方沒人來,我走了,你一個人,有的苦了。”
餘希聲道:“你手續辦好了沒有?”
“校長是肯定放人的,就看教育局怎麽說了。”蔡有陽想了想,“合同上都寫好了,六年以後可以自己選擇是否留任。教育局總不能還違約?”
餘希聲卻沒他這麽樂觀,皺眉道:“我心裏不踏實。你要不要跟你那個老同學說一聲,他是公安系統的,也許能找到關系。”
蔡有陽忙道:“不行不行,我要是跟他說了,他指不定明天就把我拎走了。他巴不得我現在就去新城,可是我還想在這兒多待一陣子。”
餘希聲點點頭,理解他的心情,也知道那位老同學把他看得很重要,有時候遇到事就難免急躁一點。像上次,要是關系一般,能擔着天大的幹系,二話不說就帶隊去掃黃打非嗎?
餘希聲對這件事這麽關心,是因為心裏有顧慮。他以前的高中同學梁志開曾經威脅說,要是不答應他的追求,就要讓他同事的升職不能順利進行。盡管蔡有陽只是打算離職,沒有申請調任其他職位,而且過了這麽久,梁志開可能已經回新城了,但餘希聲還是難以放心。不能因為他的緣故,害得兩位摯友無法重聚。
期末考結束,蔡有陽接到教育局某負責人通知,要去一趟縣城。為了防止梁志開搗鬼,餘希聲也一塊去了。在教育局門口,他遇到剛從裏面走出來的梁志開。這個人竟然還在太平縣逗留,實在讓他感到意外。
在全縣城唯一一家咖啡店坐下後,梁志開意氣風發地點了兩杯最貴的“貓屎咖啡”,想到餘希聲也許會有的曲意奉承,下-半-身一陣火熱。
餘希聲還沒說話,梁志開先挑了挑眉,翹起二郎腿,手搭在沙發邊緣,似笑非笑地說:“不想因為自己的事耽擱人家一輩子,就認真想想,怎麽求我才能讓我舒心。”
在梁志開準備好好抖一抖威風的時候,他沒看見,落地窗外走過來一高一矮兩個人,看到他跟他身邊的餘希聲時,睜大了眼睛,然後其中那個矮一點的,走進店裏,繞開他們那一桌,坐到一個種着綠植的大花盆後邊,把他對餘老師的話全聽進耳朵裏去了。
小飯館裏,吳大成正在收拾桌上的殘骸,突然看見小武跟仇任一前一後沖進店裏。吳大成喊了小武一聲,小武沒答應,又喊了仇任一聲,平時還算穩重的仇任居然也置若罔聞。這倆是一心直奔後廚,壓根聽不見其他聲音了。
跑到後廚門口,小武對高高興興炒着菜的羅讓大聲道:“不好了!有個男人要搶餘老師!”
像是要配合氣氛似的,油鍋裏騰地蹿起一蓬火花,發出一陣噼裏啪啦的聲響。羅讓炒菜的動作有片刻的凝滞,而後“啪”地關上燃氣竈閥門,丢下手裏的鏟子,回頭拿了一把菜刀在手上,隔着霧一般的煙氣,殺氣騰騰地看向小武,冷冷問道:“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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