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耳朵

燕華吃東西的動作不慢,甚至可以稱得上迅速。但即便如此,他的一舉一動也保持着優雅的風姿。

讓人光是看着就賞心悅目。

姜予辭此時已經吃到了六七分飽。夜裏不宜吃太多,否則容易積食,對身體不好。她便坐到了一旁的梳妝臺前,自己開始拆發髻。

為了戴上鳳冠而高高盤起的發髻,其實也沒有多繁複,姜予辭三下五除二就給它拆了個幹淨。緊繃了一天的頭皮終于放松下來,讓她不由得輕輕舒了口氣,伸手揉了揉頭發。

看她背過了身去,燕華的動作便漸漸慢了下來——其實方才在前頭,滿屋子賓客熱熱鬧鬧的,又是敬酒又是送菜,他已經半飽了,只是想逗弄逗弄姜予辭,這才又坐了下來。

燕華漆黑的眼瞳中映出少女纖細的背影。

流暢平直的肩膀單薄瘦削,顯得少女的身形極是嬌小。她并不是完完全全地背對着他的,從燕華的角度,甚至能看到一點玲珑的起伏,小巧又可愛,而到了腰肢那裏,則輕巧地、柔軟地向裏一收,仿佛盈盈不堪一握。

是的,柔軟。

燕華心裏很清楚,那腰肢,定是極其柔軟的,像一捧雲,像早春輕輕綻開的花瓣。

上一世,姜予辭除去貼身伺候他的筆墨茶水之外,還負責紫宸宮的往來傳話以及簡單的一些宮室灑掃,像是把他随手亂放的書冊擺回原位之類的。

燕華一早就知道她是豫王的人,索性把她放在了紫宸宮,又是侍奉吃食又是收拾書冊的,端看她什麽時候露出馬腳。

那天,有一本《後漢書》被燕華随意擱在軟榻上,姜予辭在下頭的書架上找了半天也找不着該放它的地方——燕華屋子裏的每一本書都有固定的位置。

或許是應該放在高些的地方,她仰頭看着上層的書架,默默想着。

只是姜予辭即便是踮着腳也夠不着那裏,只能去找了個小梯子,爬上去放書。

她正在尋找這本書具體的位置在哪兒,外頭忽然傳來了小太監壓低了聲音的焦急的呼喚:“琉璃鎖!你收拾好了沒!陛下回來了!”

姜予辭一驚,連忙又掃了好幾眼,總算找到了書冊該放的地方。匆匆把書塞進去,她便打算直接往地下跳。

在豫王府的那幾年,她多少也學了點武藝,這麽一段高度應該摔不着她。如此想着,姜予辭就放心大膽地跳了下去。

只是落在一只腳剛剛邁進屋子的燕華眼中,就是這個豫王獻上的小宮女在擺書的時候沒有站穩,從架子上摔了下來。

對于這種事情,燕華一向是漠然處之的——在他面前上演各種摔跤的姑娘多了去了,若是每個都要接,那他一天到晚就都在接人中度過了。而這種事兒,等他看到了再去叫侍衛過來接人,自然更是來不及。

碰見得多了,燕華早就看見也當做沒看見了。

可那天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在大腦進行思考處理之前,身體已經先行一步做出了反應。燕華三步并兩步地沖過去,直直接住了一躍而下的姜予辭。

少女溫熱的身體帶着不大的沖擊力倒進他懷中,裹挾着一股春日的花香,卻又并不顯得濃烈,只清甜又爛漫,讓人覺得她仿佛是一首春日裏燦爛美好的歌謠。

掌下是柔軟的腰肢,像雲,像水。

燕華有片刻的出神,直到懷中香香軟軟的小姑娘揪着他衣服上精致的刺繡嗫嚅着開口:“陛、陛下,奴婢……”

——燕華站起身來,走到姜予辭身邊。

大抵是因為頭上實在不舒服,她一個勁兒地揉了好半天的腦袋。一邊揉着腦袋,她一邊瞧着銅鏡,看到身後那個紅色的身影,眼中不由得劃過了一絲訝然。

“頭上不舒服嗎?”燕華站在她身後,低低問道。他将手指穿過姜予辭烏黑的發,輕輕按壓在她的頭皮上,指尖不慎與她的手指相碰時帶來的觸感幹燥而溫暖。

姜予辭渾身都僵了一瞬,手指被他觸碰到的地方忽然不自覺地一酥,随後便漸漸發起燙來。

仿佛是被火苗燙了一下。

大約是她太久沒說話,讓燕華誤以為她不曾聽清,便稍稍擡高了聲音又問了一次:“是頭上不舒服嗎?嗯?”

性子帶點驕傲張揚的少年此刻的聲音意外地溫柔,像是傍晚晚霞正開得絢爛的時候,春風輕輕地拂過江面,吹動了寒鴉羽,吹軟了蘆葦枝。

姜予辭抿了抿唇,輕聲應道:“……嗯。”

她輕輕把原本埋在發間揉着腦袋的手拿下來,燕華便開始為她按着頭。他的動作不急不緩,力道輕柔,似乎生怕弄疼了她,還時不時地去梳理她的發根,以讓她的頭皮能更好地放松。

姜予辭不知道燕華怎麽突然要這麽做。

她只是安靜地注視着模糊的銅鏡裏,她身後的那個少年。寬廣柔軟的紅袖輕輕地拂過她的耳垂,一陣馥郁的香氣随着衣袖翻動帶起的微風漾入鼻端。

揉了約莫小一刻,姜予辭見他似乎還沒有停下來的打算,連忙開口道:“已經好多了,可以停下來了,揉久了你的手指怕是也酸了。”

燕華的動作頓了頓,應了一聲收回手:“這沒什麽的,我又不累。倒是你,如果還有什麽不舒服的可別忍着。”

說着,他掩在廣袖中的手不動聲色地彎了彎,又用拇指去揉了揉關節。

酸。

姜予辭沒發現他的小動作,只是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點了點頭:“嗯,我會的。”

燕華便轉身去吩咐人進來把那些已經冷了的菜肴撤下去收拾好桌子,又吩咐了人擡水進來洗漱。

等等。

洗漱。

坐在一旁聽着他吩咐的姜予辭忽然渾身僵硬了。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今晚是不是,是不是……要……洞房……

潔白的貝齒輕輕咬住柔軟的下唇,姜予辭的手都攥成了拳頭,幾乎大氣也不敢出。

雖然明知這是必須要做的……可她就是害怕。

正在胡思亂想間,下人們已經把熱水擡了進來倒進了屏風後的大浴桶裏。嘩啦啦的水聲喚回了姜予辭的神智,她下意識地把目光轉向燕華的方向,猝不及防地,就和他的眼神對了個正着。

眉眼绮麗的少年勾了勾唇角:“你先去洗漱吧。”

姜予辭怔怔地點了點頭,咬了咬唇,還是轉身進了後頭的屏風。

蜀繡屏風影影綽綽的,她看着那冒着袅袅白氣的大浴桶,雙頰不争氣地就紅了起來。

算了吧算了吧,既來之則安之。

她趕忙搖了搖頭,打斷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小心翼翼地脫了衣裳,姜予辭遲疑地看了那屏風一眼,還是将衣裳挂了上去。

不論如何……擋一下她的影子,總是好的。

姜予辭輕輕嘆了口氣,擡腳邁入浴桶中。

燕華沉默地站在外面,耳垂有點不自然地紅起。

他原本的目光是跟随着姜予辭的,而當姜予辭進了屏風後頭開始更衣洗澡的時候,他自然也瞧見了被微微搖曳的燭光映在屏風上的影子。

雖然只是很短暫地一瞥,他就匆忙收回了視線,但是……

燕華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耳垂越發通紅起來。

好不容易等姜予辭洗了出來,下人們又換過了水,燕華就趕緊躲進了屏風後頭,甚至都沒敢再往姜予辭的方向看。

畢竟耳垂上的溫度一直在提醒着他,他的耳朵究竟把他出賣得有多明顯。

事實上,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接觸一個姑娘家。

燕華是元後所出。元後早逝,彼時燕華尚未長成,自然沒有給他安排通房之類的。而等他大了些,也不知是有意無意,繼後也一直不曾給他安排過這些,于是直到登基,燕華都沒有過教導他人事的通房。

而等到登基之後孝期一過,朝中大臣便屢上奏章,說是皇帝後宮之中不能無人。他對此不置可否,只是看那些大臣實在吵吵嚷嚷得讓人心煩,這才辦了個選秀選了幾個大家閨秀進了後宮。

但當時朝政繁忙,先有勵精圖治之責,後有攻打南紹之事。再及後來,又是與大秦的邊境摩擦、他自己的雄偉抱負,一樁樁一件件,他壓根無暇流連後院。

而且,當時的他的确是不知道,和一群女子說笑打鬧有什麽有意思的。

直到他碰見了豫王送來的琉璃鎖。

豫王勢大,在朝野之中也有一定聲望,貿然打壓說不定會适得其反。只是燕尋大約是因為兵權被自己掌握得死死的,這才出了這麽個刺殺的馊主意。

燕華心中不屑,面上卻還在和琉璃鎖調笑逗鬧。左右這也花不了他多少時間,便全當放松了。

只是越相處,他便越發覺,琉璃鎖實在是個有趣的姑娘。

或許和女子打交道也不是那麽無聊?

燕華想着。當他下令處死這個小刺客的時候,心裏便忽然有一絲惋惜。

……可惜了。

沒成想,一睜眼重回數年前,再見這小刺客,竟是比上一世還要親密的關系。

她成了他的王妃。

溫熱微燙的水流淌過少年精致的眉睫,他微微仰頭,唇邊的弧度似笑似嘆。

姜予辭一直坐在外頭,緊張地等着燕華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屏風後頭的水聲終于停了。燕華穿着件雪白的中衣走了出來,大約是三月的春夜尚有些寒意料峭,他還在外頭披了件白色的鲛绡大袖,暗金描畫尊貴而雅致。一頭烏黑的發随意地披在身後,似乎是因為沾了水汽,還有些微微的潮濕。

若說紅衣的燕華一身容姿風流,那白衣的他便宛如一株白牡丹,分明是與一池碧水中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別無二致的色澤,花瓣卻是重重疊疊,雍容而繁複。

夜已漸深,整個王府都安靜了下來,姜予辭只能聽見那對嬰兒小臂粗的龍鳳紅燭燃燒時的細微聲響。她看着燕華一步步走過來,袖袍翻動間依舊是今日她逐漸熟悉起來的香氣。

“夜深了,該安歇了。”燕華在姜予辭兩步遠處站定,輕笑,忽然俯下身将她打橫抱了起來。

暗香浮動,柔軟的衣料拂過姜予辭的指尖,像游過了一朵雲。

燭影昏黃,被抱在少年懷中的少女自然也沒有瞧見,他又一點點紅起來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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