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出嫁(三)

似乎只是一轉眼,三月十九這天就到了。

欽天監算出來的良辰吉日,不光日子吉利,天氣自然也是好的。天空碧藍如洗,一派清朗,暖軟的微風拂過枝頭星星點點嬌嫩的花骨朵兒,穿過大開的窗子,吹動了姜予辭柔軟的額發。

全福人正在為她挽發髻。額發被一點點梳上去,靈巧而小心地編入鬓發間,配上今日端莊華貴的妝容服飾,少女的青澀感也逐漸為女子的風姿所取代。

最後一方大紅蓋頭落下的時候,姜予辭眼前只剩了一片透着微微紅色的黑暗。她輕輕垂下眼簾,去瞧着這刺繡繁複的蓋頭下那金燦燦的流蘇,随着她的動作有規律地一搖一晃。

由全福人牽引着,姜予辭走到了門邊。不多時,她就聽到了一個少年的聲音,清清亮亮的,像是炎炎夏日裏,深山茂林中的潺潺溪水,清澈而明淨:“燕華,恭請娘子。”

下一刻,她便感覺到面前的人半蹲了下去。全福人引着她的手,讓她趴在他背上。

姜予辭從未和人如此親密地接觸過,一時間不由得僵住了,又是羞澀又是緊張,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更不敢去環他的脖頸。末了她只能咬着下唇,用指尖虛虛揪住少年肩上的一點衣料。

是上好的名貴絲綢,冰涼柔順。

燕華頓了頓,依舊維持着半蹲的姿勢——這小姑娘太羞怯了些,他生怕一站起來就給人掉了下去——輕輕嘆了口氣,燕華的聲音裏不由得帶上了幾分無奈:“抓緊些,不必怕扯壞了我的衣裳,不會要你賠的。”

姜予辭一瞬間羞得耳朵尖都紅透了。

她緊了緊手指,這才輕輕地應了一聲,松開了那點衣料,用手指抓住他肩上的衣服。

燕華勾了勾唇角,站起身來,背着她往門外去。

如今三月裏春衫漸薄,而少年的陽氣又總是大的。方趴上去不久,姜予辭就感覺到隔着那冰涼順滑的絲綢,燕華的體溫一寸一寸傳遞過來。

并沒有多麽熾熱,卻叫她恍惚間有被灼燙的感覺,直讓那一張芙蓉面都燒了起來。直到燕華動作輕柔地将她放進轎子裏,姜予辭才絞着袖子開口道了聲謝,聲音細若蚊吟,真真是羞到了極點。

燕華瞧着她這副模樣,忽然覺得有趣。

這麽可愛的嗎?

他低低笑了一聲,松開她時修長漂亮的手指不經意間劃過那金黃的流蘇,勾得一陣搖晃:“怎麽?怕了?”

大約是不想被旁人聽了去,他用的是氣音。兩個人貼的很近,姜予辭甚至能通過大紅色的蓋頭隐隐約約勾勒出他的輪廓。

是個修長清俊的身形。

“才沒有!”她一時間被激起了好勝心,滿心都是決不能讓北昭的人将他們南紹看低了去,便連先前的那點羞澀都抛在了腦後,也壓低了聲音道。

燕華輕輕笑了一下,神色中盡是張揚:“有本王在,沒什麽好怕的。”

說完,他便放下轎簾,轉身去了前頭上了他那匹通體雪白的寶馬,翻身上馬衣袂翻飛間一派意氣風發。

車隊一路行進,兩旁觀者無數。而道路正中那相貌精致的少年一襲紅衣,眉眼含笑,越發顯得風姿俊秀,再看他身後長長的花轎隊伍,不由引得不少姑娘嘆惋不已。

姜予辭卻坐在花轎裏,怔怔地盯着蓋頭上那輕輕晃動的流蘇瞧着。

一下,又一下。流蘇輕輕地拂過空氣。

她卻只覺得流蘇拂過了她心上。

拜過天地,姜予辭便被人引着送進了洞房。

燕華就走在她身側。

姜予辭不知道他是用了什麽香料熏衣裳——或許是北昭特産,她想,總之,燕華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香氣,馥郁而燦爛。

喜婆恭恭敬敬地遞上足金打的一杆小秤,燕華漫不經心地接了過來,随手那麽一挑——

四目相對,二人俱是沉默。

沉默。

震驚。

恐慌。

姜予辭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世間美人如何?

紅衣墨發,鳳眼星眸,莫外如是。

更何況是在這樣漆黑的天色下、朦胧的燭光裏。燈下看美人,便是才看,就已微醺。

可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眼前這位北昭的秦王殿下同她那個真實到恐怖的夢境中的大秦皇帝長得一模一樣啊!

一模一樣!

姜予辭震驚得都要說不出話來了。

——而另一邊,燕華也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的五官精致得渾然天成。

世間五官精致的人不在少數,但姜予辭眉眼的精致多一分則濃,少一分則淡。聚在一處,則每一分都是恰到好處的漂亮。

再不能變動什麽。

可這些都不是重點。

上一世燕尋臨死前的那句“她是南紹的公主啊”此刻在燕華的耳中反反複複地回放重播。

原來上一世沒嫁過來的那個人是她,琉璃鎖。

怎麽着,這個小刺客是陰魂不散了嗎?

燕華震驚得都要說不出話來了。

四目相對,久久凝視,一室的安靜寂然,不知名的情緒在空氣中緩緩流淌,一派詭異……

喜婆站在旁邊,連大氣也不敢出。

這是秦王和秦王妃看對眼了嗎?可看對眼了也不應該是這種奇怪的氛圍啊?

喜婆深深地迷茫了。

“噼啪”一聲,是正在燃燒的龍鳳喜燭爆了個燈花。原本應該是極為細小的聲音,但卻因為屋子此時的寂靜而顯得格外突兀。

而也正是這“噼啪”的一聲驚醒了還在“深情凝視”的兩人。

姜予辭回過神來,迅速移開了目光。

方才一時太過震驚,竟然都忘了掩飾,這要是被發現該如何是好……

不過,燕華又為什麽會盯着她瞧?

姜予辭心裏剛剛升起一絲淡淡的疑惑,而下一刻又被燕華的一句話分散了注意力:“合卺酒拿上來吧。”

“是是是。”喜婆在心底長出了一口氣,趕忙親手端來了紅漆木托盤,将銀壺中醇香的酒液小心地倒入兩個小巧的琥珀杯中,遞給了二人。

姜予辭這會兒腦子裏亂糟糟的,一會兒想着如果燕華問起來,方才她的神色要如何解釋,一會兒又想着燕華先前為何也盯着她瞧,莫非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一面還在奇怪夢境為何有這麽大的不同,一時間倒是連羞澀也忘了。

燕華的思緒也是紛繁雜亂。兩個人就這麽心不在焉地喝完了合卺酒,直到那碗水餃上來,姜予辭才勉強扯回了一點已經飛到天外的神思。

“怎麽還有水餃?”姜予辭有些稀奇地看着那個紅地描金“囍”字碗。

南紹是沒有這個風俗的,而先前北昭禮部雖然提前派了人來和她說了一遍,可大婚事務繁雜,她也只記了個大概。像這樣具體的細節小事,她是沒有記下來的。

燕華身為北昭人,又出身皇室,從小就對北昭大大小小的禮儀了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碗水餃拿來做什麽,他自然是知道的。不過回想起上一世姜予辭那毫不手軟的一劍……

燕華微微彎起唇角,漂亮的丹鳳眼因為帶了笑而愈發熠熠生輝,像是天光與花影都倒映在了他那雙漆黑的眸子裏,溫柔到了極點:“嗯,這是我們這兒的風俗,你吃吧,不夠的話還有。”

虧他上一世還對她這麽好!小白眼兒狼!

“真的?”姜予辭擡頭看他一眼,笑彎了眼,“那多謝啦。”

她笑吟吟地拿起了一旁的烏木包銀箸,夾起一個水餃放入口中。

舌尖感受到面粉的味道的同時,牙齒也刺破了外層的面皮,姜予辭睜大了雙眼:“唔——生的!”

喜婆連忙捧來痰盂讓她吐出來。

姜予辭擦了擦唇角不慎沾上的一點面粉,擡眼看到燕華笑得開懷的模樣,再結合自己剛才無意識喊出來的那句話,當即就明白了是什麽意思。一時間她又是羞又是惱的,氣鼓鼓地把手中的筷子放在架子上,烏木和玉石相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燕華微微收斂了過分開懷的笑容,觑她神色:“生氣了?”

姜予辭繃着一張臉,不說話。

她方及十五,面上還帶着點兒少女的嬰兒肥。這會兒氣鼓鼓的,一張瑩白如玉的小臉看上去越發像個嫩生生的團子。

看着她這副模樣,燕華沒來由的有些心虛。

他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剛要說點什麽,外頭忽然傳來了徐智誠的聲音:“王、王爺,該敬酒了,前頭的賓客們都等着呢。”

燕華頓了頓,看了看姜予辭,淡淡應了一聲,轉身推開門出了屋子。

“記得準備些吃食給王妃。我記得她帶來的随侍的人裏頭有廚子?多做些南紹吃食,北昭吃食也上幾份。要易消化的,夜裏吃多了容易積食。”穿過長廊的時候,燕華突然吩咐道。

徐智誠愣了一下,趕忙應道:“是。”

而另一邊,姜予辭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漸漸地就矯情地委屈了起來。

是,她是做了那個夢,夢裏她國破家亡,一身狼狽,歷盡艱辛。

可對她而言,那畢竟只是個夢啊。

嬌生慣養金尊玉貴的小公主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夢境,千裏迢迢遠嫁北昭,只為了那一線可能的生機,只為了她的父母親人。

萬一那個夢是假的呢?萬一她嫁過來也無濟于事呢?

更何況即便是做了夢,即便是真實得宛如親身經歷,也只是宛如而已。

她并沒有真正經歷過,她其實還只是那個嬌氣又矯情的小姑娘。

可這些她誰都不能說。

預知帶來的恐懼、去國離鄉的悲愁,以及剛才被“戲弄”的委屈一齊湧上來,叫姜予辭險些紅了眼圈兒。

揀枝也不知道哪兒去了。

她只覺得又孤獨又難過。

可她到底還記着這是在□□,她又是他國公主,不知道哪裏就有人盯着她的一舉一動,不能哭。

不能哭。

姜予辭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

而下一刻,房門突然被叩響了。

姜予辭吓了一跳,看了那扇雕花木門一眼,清了清嗓子,揚聲問道:“誰?”

回答她的是一個溫柔的女聲:“奴婢們是□□的丫鬟,奉王爺之命來給您送吃食的。”

“進來吧。”

房門被推開,丫鬟們提着食盒端着托盤魚貫而入。看着一疊疊精致誘人的菜肴被擺上桌,幾乎餓了一天的姜予辭只覺得自己兩只眼睛都在放光。

而且其中還有不少南紹的菜肴。

等丫鬟們都退出去,姜予辭連忙自己動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了頭上沉重華麗的鳳冠,從床邊站起來,坐到桌邊拿起筷子。

她正吃得開心,房門忽然輕輕一響,又被打開了。

又是誰進來了?怎麽連通報都沒有?

姜予辭放下筷子擡起頭,就看到燕華繞過屏風進了屋子。

她看了看桌上的菜肴,雖然還因為方才的事情有些羞惱。但想了想,還是起身誠懇地向他道了謝:“今晚……多謝您的關心了。”

姜予辭不算矮,但燕華似乎更高。即便是站了起來,她也才到他下巴的位置。

燕華微微低頭,看着面前少女漆黑的頭發,輕輕笑了一下:“不用謝,不是給你吃的。”

他坐到桌邊,姿态優雅地拿起了筷子:“是我餓了。”

姜予辭默默看了一眼桌上那些南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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