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出嫁(二)

從寧安到晏康的一路都太太平平的,只是先是遇了暴雪,被困在南紹北境好幾日,後來到了北昭又碰上淩汛,無法行船,耽擱了不少時候。姜予辭一行人快馬加鞭緊趕慢趕的,才總算在三月十五到了晏康城。

三月十五,春回大地,細細的枝頭顫顫巍巍地探出數個花骨朵兒,在湛藍的天空下羞答答地半開了花瓣,帶着點兒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嬌怯。厚重磚石築成的高高城牆下,鐵甲禁軍鎮守兩側,阻隔了洶湧人群,護衛着南紹清寧公主的婚嫁車隊入城。

連月舟車勞頓,姜予辭已經疲憊不堪。只是今日是她入晏康的日子,是以哪怕再疲憊,她也收拾好了形容,端端正正地坐在車中。

耳邊人聲鼎沸,充斥着北地字正腔圓铿锵有力的官話,再不是家鄉的吳侬軟語,親切柔和。姜予辭稍稍動了動酸痛僵硬的腰,暗自嘆了一聲。

姜予辭的車隊就這麽一路伴着歡呼喧嘩之聲行進,一直到前來接引的禮部官員将他們引進了遙安街,馬車外頭才漸漸安靜下來。

因為還有四日才到成婚的日子,禮部官員便先将他們安排在了用來接待身份貴重的使臣的昌平館居住。姜予辭扶着揀枝的手下了馬車,随着進了別館,在看到已經收拾妥當了的屋子之後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總算可以歇上幾天了。

送走了禮部的官員,姜予辭長長出了口氣,挺直的脊背都不禁放松了幾分,擺擺手拒絕了揀枝端上來的茶水,只道:“先扶我去裏頭歇息吧。”

揀枝也心疼她,趕忙扶了她進了裏間的屋子,卸了珠釵洗了妝面脫了衣裳,服侍她上床,一面道:“殿下這幾日可要好好休息休息。”

姜予辭囫囵地點了個頭,才眼看着床帳被拉上,下一刻就沉進了黑甜的夢境。

朱雀街,秦/王/府。

正午的陽光漫灑進院牆窗棂,多寶閣上的霁藍地描金萬福團螭紋瓶沐浴在春日爛漫的光線中,呈現出奢貴而又沉穩的色澤。

軟榻上卧了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少年,紅衣烏發,皮膚白皙而睫羽纖長。

滿院的安靜寂然,便是鳥雀撲棱着翅膀輕輕巧巧地飛落枝頭,歪着小腦袋細細地啾啾了兩聲,也能叫人驚上一驚。

陽光随着時間的流逝一寸一寸地移動,最終映照在少年單薄的眼皮上。似乎是被這熾熱的光線灼燙到了,那濃密而長的眼睫忽然輕輕顫動了兩下。而下一刻,那雙好看的眼睛就睜了開來,兩丸玻璃珠似的漆黑眼眸中一瞬間折射出日頭的萬千光彩,絢爛得熠熠生輝。

少年輕輕“嘶”了一聲,嗓音中還帶着午睡方醒的濃濃困倦,略顯沙啞。他伸手借着手臂和寬大袖子的遮掩擋住了這刺目的日光,随後一手撐着榻沿翻身坐了起來。

燕華在遮擋太陽的那一瞬間就意識到了不對。

紅衣是棗紅的,比尋常紅色略深些,略顯張揚但不至于過分奪人聲勢,更多的是一種清俊的貴氣。這并沒有什麽,正是他向來喜歡的顏色。

可也正是這個顏色出了錯。

自登基後,他便喜着明黃,以彰天子威儀。便是平日的常服,除去明黃,也多以寶藍玄色之類沉穩的顏色為主,舊年鐘愛的棗紅倒是漸漸穿得少了。

大抵是因為少年登基,即便他才智過人也要憂心壓不住底下的那群人精,而棗紅雖然比起別的紅色相對穩重些,穿在他身上卻還是顯得少年風流,冶豔秀致。

總之不像個帝王。

可如今,早已被他棄置一旁的棗紅衣裳又穿回了他身上。

燕華坐起身,眼睛略帶迷茫地掃過屋中的擺設,立刻就認出了這是秦/王/府。

但他怎麽會在當年的秦/王/府?

燕華回憶起從前看過的那些志怪雜記,書中的确記載過有人一覺醒來回到數年之前的故事,可他是天子,真龍之氣護體,怎麽會被這等鬼怪之事找上?

還是說……這是夢境?

燕華微微抿了抿薄唇,開口揚聲喚道:“徐智誠。”

不論是夢境還是什麽,既然是過去的□□,那想必一應下人什麽的也是一樣的。

果不其然,他這一聲才下去,朱漆雕花木門就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了,徐智誠半弓着身子快步走進來,利落地行了個禮,滿臉堆笑:“殿下有何吩咐?”

燕華神色不改,氣質高華,眉眼清貴:“扇自己一巴掌。”

徐智誠沉默了。

但殿下既然有令,他便不得不從。哪怕滿心滿眼都是疑惑和恐懼,徐智誠還是幹脆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啪”的清脆的一聲,燕華聽着都疼。

看他打完了,燕華淡淡道:“疼嗎?”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說實話。”

徐智誠:“……”

他愣了愣,最後還是誠懇地道:“有點兒疼。”

不是夢。

也絕不可能是鬼怪作祟。

那就是神跡了。

燕華心裏已然掀起了驚濤駭浪,面上卻只飛快地帶過了一絲外露的情緒,轉瞬即逝。他穩了穩心神,強自撐着表面的穩重,微微颔首:“辛苦你了,退下吧。”

徐智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告退了。

燕華靜靜地坐在榻上,心裏冷靜地思索着。

重回數年前,掌握了無數先機,知道未來種種的發展走向……實乃大福氣。

然,正所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是誰操縱了這一切?有什麽目的?又有誰能保證這樣的大福氣之下沒有別的禍事……

“奴才有罪,方才未來得及禀告殿下,公主已于巳時二刻抵達晏康,現下榻于昌平館。”剛剛退了兩步的徐智誠忽然想起來了什麽,趕忙又重新上前道。

燕華微微蹙起了眉:“公主?什麽公主?于我又有何幹系?”

“這……就是殿下您未來的王妃,南紹的那位公主啊。”徐智誠有些不解地回答道,“四日後您便要同她成親了。”

燕華穩重的神情龜裂了。

什麽公主?什麽成婚?他怎麽不知道?上輩子北昭和南紹的和親不是沒成嗎?南紹皇帝不是說他愛女心切女兒又生性頑劣所以不想嫁閨女嗎?這個什麽勞什子公主又是哪兒冒出來的?他怎麽一覺醒來還多了個媳婦兒?

狗屁的未蔔先知。

他現在就莫名其妙地多了個王妃,天知道後面還有什麽變化。

燕華僵硬着一張臉應了一聲,沉默了半天,這才發覺因為沒叫起,徐智誠還在下頭跪着呢。

“咳……既然如此,那就把府上那柄羊脂玉福壽紋如意給她送過去吧。”燕華有些尴尬地掩飾道。

雖然羊脂玉貴重,福壽紋也雕刻得精美絕倫,但于他們而言,也不過一件尋常的貴重些的擺設罷了。不過燕華送的這柄倒是大有來頭,乃是周時王族用的東西,而玉如意本身又有安神靜氣的作用,多少也能和那位公主表示一下自己的關懷之意。

雖然南紹後來被滅……但實際上還有內亂天災之故,如今看來,除去皇室過分奢靡了些,其實也還是欣欣向榮,一派歌舞升平的。

徐智誠這才告退了。

燕華倚着軟榻,随手撈過了一旁小幾上的白玉棋子,拿了一顆在手中把玩。玉質溫潤,觸感微涼,他的思緒也漸漸飛走。

南紹來的公主啊……

他忽然回憶起上一世豫王伏誅時的場景,曾經斯文俊秀的男子癱倒在地上被士兵用□□鐵戟壓着,沾了一身的泥土塵埃,還混着斑斑血跡,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他一邊大口大口地吐着鮮血,一邊強撐着擡起頭,用怨毒的目光看着他:“世人都說北昭皇帝不近女色,可他們都錯了。咳,就是你政務再繁忙,不也在百忙之中抽空喜歡上了那個小宮女?”

“可惜啊可惜——咳咳咳咳咳!那個、那個小宮女,竟然是個、咳咳、刺客!哈哈哈哈咳咳!”猛烈的一長串咳嗽後,燕尋不再說話,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目光宛如冰涼粘膩的毒蛇,惡心而不懷好意。

燕華靜靜地站在一側,長身玉立,明黃衣裳上的五爪金龍昂首挺立,他的目光不帶一絲情緒地劃過燕尋的臉,聲音卻帶着高高在上的憐憫:“燕尋,看看你現在像什麽樣子。”

“你喜歡她嗎?”燕尋的目光越發兇狠起來,像是一定要從他這裏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

燕華沒說話。

“你知道她是誰嗎?”或許是大限将至,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燕尋漸漸地不再咳嗽,只是血如同潺潺溪流一般從他口中緩緩流出,讓他的臉色迅速地灰敗下去,“她是南紹的公主啊!你殺了別人全家,還指望別人喜歡上你?哈哈哈哈哈燕華,你也有求而不得的時候!”

“你錯了,我不喜歡她。”燕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我一直都知道她是你派來的人。”

所有的暧昧,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只是……那個小姑娘真的很有趣,讓他忍不住想逗一逗。

真的,很有趣。

燕華心裏忽然浮上幾分惋惜,但,也只有那麽幾分。

“還有屠宮一事。你自請領兵征戰南紹,又未得允許擅自屠宮,我本想治你的罪,是朝堂大臣再三勸阻才僅僅小懲一番。燕尋,你才是殺了她全家的人。”

“我不是。”

燕華平靜地說完了這一段話,沒再看燕尋不甘而怨恨的神色,直接背過身去往外頭走,一面揮了揮手:“就地處決。”

他走進了融融的天光裏。

收回思緒,紅衣少年捂住頭,苦惱地呻/吟了一聲。

雖然……屠城不是他下的令,可他上輩子怎麽說也滅了他未來王妃的國家啊。

即使明知道沒什麽,燕華心裏還是不由得有些心虛。

話說上一世那個小刺客是哪個公主來着?但願不是現在來和親的這個,不然他還真的有點尴尬……

對別國皇室的了解僅僅局限于皇帝和最有可能的皇位繼承人的燕華陷入了沉思。

昌平館。

姜予辭一覺醒來,就聽說秦王方才命人送了一柄玉如意過來。

看着宮女呈上來的玉如意,姜予辭不由得有些詫異:“這是周時的那柄?”

這柄玉如意她早有耳聞,現世時還引起了無數達官貴人的争奪——上古遺物,總是惹人遐思的,不過最後兜兜轉轉,還是落到了皇室手中。她只聽說是被人獻給了北昭皇帝,沒想到後來又賞賜給了秦王。

不過現在倒是進了她的私庫了。

姜予辭微微放松地笑了起來。不管怎麽說,秦王的姿态還是做得足夠的。

“收好了放在我枕邊吧。”姜予辭吩咐道。

她總算對嫁給這位秦王多了幾分信心。

作者有話要說:  燕·不近女色·華:怎麽肥事!怎麽肥事!我怎麽突然多了個媳婦兒!并不想要!

阮阮:(泫然欲泣)好了殿下,妾知道了,您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妾,妾明日就自請離去,離開您這個又滅國又屠宮的負心人……(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淚)

燕華:不是!媳婦兒!屠宮是那個狗東西做的和我沒關系啊!不是!媳婦兒!媳婦兒!別走啊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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