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出嫁(一)

正月十七的時候,青瓦檐下的一點薄冰、纖瘦枝桠上的一點細雪都尚未消融。即便南紹地處江南,氣候稍溫暖些,也抵擋不住那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陣陣寒意。

寧安,南紹宮城,朝雲宮。

正紅嫁衣金銀錯繡,巍巍鳳冠珠光璀璨。巧手的妝娘在拿起一旁細細的金鏈子為姜予辭戴上,上頭綴着的那顆小巧圓潤的東珠,在金鏈輕巧地繞過鬓邊細軟的頭發時正正好落在了眉心那一點梅花妝的花蕊處。

姜予辭生得白,一身柔嫩的肌膚欺霜賽雪,銀于她而言太素淨了些,反倒是看上去富貴得過了的金色襯她——不會俗,也不會顯出不符合她年齡的過分雍容,正是恰到好處的嬌俏和貴氣。

她素來不喜首飾繁重,往日裏用的多是些漂亮精巧的簪釵,如今頭一回如此盛裝華服地打扮起來,竟是顯現出一種截然不同的風姿神韻來,一颦一笑都讓人為之傾倒。

最後一抹嫣紅點染上那柔軟嬌嫩的唇瓣,姜予辭再望了一眼水銀鏡裏的自己,伸出一根蔥管似的指仔仔細細地擦去不慎抿出來的那一點紅色,這才扶着揀枝的手緩緩站起身。柔軟的裙擺垂下時勾勒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伴随着盛開的精致華麗的刺繡,宛如一朵漂亮的花綻放,帶着滿目的絢爛。

太後早已逝世,如今後宮中只皇後最大,姜予辭要拜別的便也只剩下了父皇母後。她梳洗罷上了肩與到了坤寧宮,就看見母後身邊的玉芝姑姑已經守在了門口。

玉芝已經在門口等候了許久了。

向來捧在手心裏的獨女遠嫁北昭,即便姜珏說這是她自己強烈要求的,蘇祁柔還是被堵得一連好幾日都睡不着覺。一忽兒覺得姜予辭這是被情情愛愛的東西蒙蔽了雙眼,若是秦王不喜歡她可如何是好;一忽兒又懷疑這是不是姜予辭為了不讓他們難做而找的托辭,若是南紹更強大些想來她就不必如此委屈求全了——姜珏還因此接連好幾天都沒看到蘇祁柔的好臉色——這孩子又不說,萬一真的不是為了那所謂的鐘情中意去的,蘇祁柔可不是要心疼死了。到了女兒出嫁這日,她更是天還未亮的時候就起了,一直就在後殿坐到了卯正。身邊的大宮女玉芝也早早被她派了出去,只等着姜予辭過來向她辭別。

玉芝也知道蘇祁柔心裏不好受,一大早就依着吩咐守在外頭睜大了眼睛望着。到了約莫卯正的時候,她遠遠瞧見尚未大亮的天色裏一行人提着燈籠浩浩蕩蕩地過來,忙不疊地就下了臺階迎上去,行了禮後便笑吟吟地将姜予辭往正殿引,一面道:“娘娘今兒可是一大早就起來了,心心念念都盼着您快些來呢。”

姜予辭的神色怔了怔,鼻子忽然一酸。

她想起那個過分真實的夢境,想起夢中的火光沖天,和坤寧宮裏的三尺白绫。自此天人相隔,她在大秦摸爬滾打數載,再見不到兒時一番撒嬌就能要來的桂花糕。

她在夢中深深地懷念,在無數個漆黑的夜晚哭得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大秦是沒有桂花糕的啊。

此番她為拯救南紹遠嫁北昭,遼遼一千三百裏,于母後而言,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再難相見”呢?

想來母後如今的心情,也就如同夢中的她一般吧。

姜予辭暗嘆了一口氣,很快又收斂了這些情緒,做出一幅再正常不過的模樣來,甚至還帶着些許的歡欣雀躍——總不好再眉眼戚戚的,叫母後為她憂心。

甫一踏進大殿,一室綿長的桂花香就悠悠地蕩進了她鼻端,那絲絲縷縷的蜂蜜的甜美安然婉轉地藏于其下,最是勾人不過。姜予辭的步子微微一頓,還來不及拜下去就被蘇祁柔一把扶住了。

蘇祁柔作為南紹皇後,向來是珠翠琳琅妝容精致的。如今大抵是起得太早了些,又哭過了一場還來不及上粉,形容已經稍顯狼狽,但大體還維持着尋常的端莊模樣——只是一見到姜予辭這身大紅嫁衣,又不由得紅了眼眶,口中喃喃了一句:“我的阮阮……”便啞了聲音。

阮阮是姜予辭的小字,從小喊到大的名兒。阮阮阮阮,父母和哥哥每每這樣喊她,兩個拖長的音節裏無端端就帶上了那麽幾分溺愛與嬌寵。

姜予辭也不由得被勾起了幾分離愁別緒,可是遠嫁之事已定,她只能一面強行抑制住了一面好生寬慰了母後一番,總算讓蘇祁柔緩過勁來,接過一側的玉芝遞上來的帕子按了按眼角,沙啞着嗓子笑了一聲:“這……大喜的日子,我竟是失态了。”

姜予辭微抿着唇搖了搖頭,複又笑了一下,岔開話題:“母後今兒可是做了桂花糕?”

蘇祁柔微微點了點頭,勉強扯出一抹笑容:“我聽說北地不适宜種桂花,更何況極北的晏康?于是便想着你去了北邊……即便是把廚子帶去,這沒有桂花,桂花糕怕也是做不成了。你自幼就喜歡這個,我如今能做的,也不過是在你走之前再讓你嘗嘗這味兒罷了。”

這一番話說得艱澀,蘇祁柔險些又落下淚來,好懸叫玉芝勸住了。姜予辭不忍再讓母親如此傷心,側過頭去從那白底描金的瓷盤裏頭撚起了一塊柔軟的桂花糕放入口中。

軟糯的口感帶着甜而不膩的桂花香盈滿了口腔,她輕輕低下頭,微紅了眼,清甜的聲音卻帶着笑:“好吃。”

辰時過三刻是欽天監一早算出的吉利時刻,清寧公主的婚嫁車隊自貞和門發,一千五百名護衛并随侍陪嫁無數,浩浩蕩蕩拖出了十裏的紅妝豔曳。

禁軍手執□□身着鐵甲,沉默地守衛在道路兩側。在他們身後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擠擠挨挨得如山似海。而這萬人空巷的繁華,都是為了一睹公主出嫁的盛況。

一邊要用手肘抵着後頭的人防止他們擠上來,一邊還得穩住重心防止被擠得摔倒撞上前頭這些禁衛——那閃着銀光的铠甲和□□看着就讓人害怕,人又多,正月的天裏,等在街邊的李三硬生生給熱出了一身汗,甚至都想拿個蒲扇來了。他伸長了脖子巴巴地眺望了許久,總算瞧見了那座最大、最精致、最豪華的馬車。

是真的精巧絕倫。

四角飛檐,朱漆欄檻,錦綢門簾,重重紗幔完美地阻隔了外界一切窺探的視線,只留下一路幽幽的熏香,叫人心旌神蕩。

若非車前那高大神駿威風凜凜的馬兒,李三幾乎都要懷疑這是不是一間美輪美奂的屋舍。

“公主車駕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這麽一聲,霎時間,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和喧嘩,但很快又在下一刻被那禁衛冷厲的眼神一瞪,趕忙收斂了些,只是低低的興奮的交談聲仍舊不絕,叫姜予辭在厚實的紅木車壁和深重的重重紗幔之後也聽得分明。

作為國都,寧安的道路自然是平坦的,更何況是這樣的正中大道,那是連每一塊青石板都要精挑細選,打磨得平平整整的。除此之外,能用到這輛馬車上的馬匹和車夫自然也不會差。因此,姜予辭坐在馬車裏也不覺得有多少颠簸,甚至還頗有閑心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出行前母後特地交給揀枝讓她替女兒帶上的幾兩普洱,說是讓姜予辭嘗個新鮮——南紹今年年初才和雲國開通了互市,這個地方的特産普洱茶還是頭一回進到宮城。

濃厚橙黃的普洱茶從紫砂壺中緩緩傾瀉而出,注入白釉描花并蒂蓮茶碗,蒸騰起的乳白色霧氣氤氲了姜予辭一雙靈透的眼眸,也沾濕了她長長的睫羽。

揀枝實在是個可心的宮人,妥帖細心得緊,紫砂壺中倒出的茶水不燙不涼,正是恰到好處的那份溫度。姜予辭端起茶杯送抵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入口先是一份濃濃的苦澀在舌尖彌漫開——這比她尋常喝的那些茶葉還要苦上不少,但随着茶水漫過唇齒舌面,再緩緩入喉,舌根處便漸漸生出一點甘甜的味道來,随後逐漸蔓延到整個口腔,讓她只覺得滿口芳香,甘露生津,耳目神思都為之清新了不少。

實在是好茶。

姜予辭正閉目細細品味普洱茶的味道,忽然覺得車身一震,随後馬車便不複之前的平穩,開始有些颠簸與搖晃。

是出了寧安城了。

姜予辭在心裏默默地道。

馬車駛出都城,歷經十數年風霜的城門之上牌匾高懸,黑底金字,乃是南紹當世大家韓城的手筆,“寧安”二字張揚奔放,鋒芒畢露,帶着足可以睥睨天下的狂傲氣勢。

漫長得一眼望不見盡頭的花嫁隊伍載着綢緞绫羅,珍寶珠玉,書冊典籍,随侍一百宮人近侍,由一千五百個衛兵護送自寧安城東門出,離國都,轉通州、延州、順州、長州、駒州,入北昭最南境,東折北上,終抵晏康。

作者有話要說:  鴿了大家這麽久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最近先是感冒發燒,然後又在檢查過程中發現身體還有別的問題,一直在休養,再加上社團和專業課之類的還有特別多的事情……我就一拖再拖

總之,還是非常對不起大家

非常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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