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幹活

裝飾畫沒什麽重量,吳窺江手黑,一擊不夠,撂了兇器,按着小偷狠狠地朝牆撞。哀求無用,小偷終于心領神會,兩眼一閉,圓滿的七葷八素,吳窺江這才停手。

吳窺江心疼小倒黴蛋多點,巴巴地蹲下來,想檢查他的傷,可人家直接仰起頭,挺懂行,還自覺地壓着鼻梁骨。

不能趁虛而入,吳窺江只能問:“你怎麽樣?”

鐘在禦竭力仰頭,手指亂指,心心念念的是舍己為人:“先看着他,別跑了!否則我這一拳就白挨了。”

吳窺江無奈:“你先管管你自己吧。”

血糊着睫毛,黏了眼睛,鐘在禦聽聲音不知道是誰,信口瞎咧:“我不管,我見義勇為不能白挨打。”

吳窺江對百鶴說:“你把他帶到我那,先洗幹淨。”

小偷這回是遇上練家子了,吳窺江像個武林高手,一面摸走手機,一面扣住他雙臂,推搡着走。

衛生間前有間雜物室,堆放清潔用品,現在還落着鎖,吳窺江沒空琢磨遲到的保潔,關門鎖門,一面報警,一面往回走。

鐘在禦兩眼一抹黑,以為自己被帶到了男廁,沒想到還有軟椅坐,反應不及時,跟不上趟。血已經不流了,他沒來得及問這是哪兒,就被強按着脖子洗臉,嶙峋的手胡嚕臉,一股拔毛殺雞的架勢。

他忍不住叫:“你輕點!”

手心中滑溜,百鶴掐緊他的後頸:“輕點擦不幹淨。”

鐘在禦掙紮不得:“我怕嗆着水,我不會水!我怕水!”

百鶴心底窩着火:“刀不怕,你現在怕了!”

鐘在禦來氣:“我可是替你擋!”

百鶴肝火直竄心眼:“要你擋了啊,我這個老骨頭什麽場面沒見過,他要是敢過來我就卸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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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住剩下半句話,嗫嚅地沒說,年輕換年老,不值!沒這樣的買賣。

鐘在禦被粗暴地洗幹淨眼,像第一次洗澡的貓,沒顧着欣賞自己的蠢模蠢樣,先和百鶴比誰眼睛瞪得大。

直到吳窺江出現,他眨巴眼,權當尊老地主動投降,才意識這裏不是廁所,四下環顧,問道:“這哪?”

機靈和勇敢一應全無,額前的頭發濕了,粗魯地朝後一抹,露出一片光潔的額頭。臉蛋上盡是水跡,混着點紅潤,在認生。

這模樣也不知怎麽長的,盡叫人心軟。吳窺江忍不住靠近看:“我的休息室。”

百鶴看了眼手表,抽紙擦手:“爺,我先出去忙了。”

爺?鐘在禦好奇,這都是什麽叫法。他也不敢多呆,只想走人,眼光不自主地落在門外,好像看見了張床,太詫異了:“這裏是?”

吳窺江從抽屜裏翻出濕巾:“不是說了嗎,休息室。”整包遞過去,“你自己來,還是我幫你。”

估摸在這裏安家,省的買房租房。

鐘在禦哪裏好意思讓老板幫忙,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他接過來,禮貌道謝。鏡子裏的自己慘不忍睹,百鶴洗得馬虎又粗暴,像刷鞋底。

他擦臉的時候,吳窺江倚着牆,遲遲不走,氣定神閑,好像在欣賞一幅畫。吸走他黴運的小倒黴蛋就在那裏,濕巾蹭到鼻梁,還吃疼。幸虧沒留下明顯的傷,否則真是罪孽。

氣氛一陣詭異,鐘在禦丢了髒濕巾,占了別人的地,心虛,開始胡思亂想,這人是住在這裏?以影院為家?他只得好些開店的,都直接睡在店裏,也是在千方百計地省錢了。

擦幹淨臉,吳窺江不想讓他走,問要不要吹風機。

鐘在禦其實不好意思,但一想自己英勇舉動,有點當之無愧,點了點頭。

絨絨的頭發飛揚,發色偏淺,吳窺江沒能看個眼飽,電話不長眼地來了。警察等在門口,通知報案人,他挂斷電話:“警察來了,一起去?”

大門處除了兩個警察,還站了一個穿桃紅旗袍的中年婦女,白狐皮坎肩,一手珠光寶翠,不知道說了什麽話,惹得百鶴憤怒不已。

百鶴嫌棄:“誰跟他爺倆,你洗洗眼睛,我能有這麽蠢的孫子!”他見鐘在禦來了,不客氣地上下打量,像是從前從未仔細看過,“還那麽醜!”

鐘在禦打小被人誇帥氣、贊秀氣,噌噌噌,火冒三丈,叉着腰就要理論。

吳窺江沒管他們,前去和警察打交道。

婦女正是電影院的保潔夏還妃,她拉過鐘在禦:“當心老頭碰瓷,別管他。”親昵地挎着他的胳膊,笑得眉眼褶皺如桃花開,“這麽帥的小夥子,又勇敢。”

百鶴咬牙:“勇敢個屁,拼命的時候也不知道替家裏人掂量掂量。”

他瞧着這人,悔得不行。他知道自家老板的脾氣,又壞又狂,還愛挑刺。雇人本就精挑細選,看似尋常,實則苛刻。沒成想這年頭人人都在憂國憂民,一直都沒人肯來。

好不容易找了個貌似不錯的鐘在禦,一個班沒上完,盡叽叽喳喳和魯莽沖動,把他氣得冒煙。

摸是摸不夠的,夏還妃松手,沖鐘在禦擠眉弄眼:“還是安危最重要嘛,老百說的對,你拼命的時候,得為家裏人考慮考慮。”

都是同樣的道理,穩穩當當地勸,就是比直來直去撩人心弦,鐘在禦欣然點頭。

百鶴誇人時,也是一股諷人架勢:“覺悟挺高的。”對夏還妃說,嗤笑中,暗帶點贊嘆,“路見不平一聲吼,夠機靈。”

鐘在禦說:“上次替人家追包,失主給了我五百。”

從天而降的五百塊,鐘在禦笑得嘴角都合不攏,連續幾天都陷入這種如瘋癫中毒的興奮狀态。走在路上,還時常盯着行人的包浮想聯翩,恨不得每個人都遭飛來橫禍,他按輕重緩急,一一見義勇為,再打開二維碼坐享其成。

百鶴又氣得抽抽,直瞪他:“德性!這包裏裏外外都沒有兩百!”

鐘在禦滿懷希望,他當群特,平均下來一天也沒多少!主動降貴,不嫌棄:“二十也成,我時薪才二十三。”

百鶴面對鐘在禦的篤實城牆,節節敗落,為避免被氣出個好歹來,轉移對象:“來那麽晚,又去挑一百塊錢三個的了吧!”

夏還妃果然敗北,急赤白臉地往包裏一掏,掏出一透明袋五花八門的寶石戒指:“我這次挑的是兩百塊錢三個的!”

失主馬大哈,到現在都不知道丢包。

夏還妃自首,在警察未來前,她把包翻了個底朝天,沒有可用的聯系方式。

吳窺江客氣地給兩位警察敬了煙,點煙,三人吞雲吐霧,不約而同地閉嘴。兩個警察十分享受這高級的尼古丁,情願等這一時片刻。

百鶴看今晚的排片信息:“那個廳還有十分鐘結束,快了。”

結果還差個五分鐘,失主為時已晚地沖出放映機房,看見警察,兩眼放光:“我包丢了!”

鐘在禦立即翹首以盼。

吳窺江看着,覺得好笑。見自己發現,還大大咧咧地看過來。做好事了呗,不誇獎不行。他指了指鐘在禦,對失主說:“他發現的,模範員工,小偷是我抓的。”

失主眼裏只有吳窺江,眼神率真,直勾勾的:“謝謝帥哥!”

影院裏的幾個都離不開,吳窺江發現風水輪流轉,日理萬機的自己竟然最清閑,配合着去錄口供。

兩輛警車響起警燈,載着一場被制止的罪案與見義勇為離開。

鐘在禦只能失望的看着手機,果然不是每次都那麽幸運。

夏還妃拍了拍他的胳膊,慰藉的時候,還不忘順便吃一手鮮嫩豆腐。

一路上,失主把感謝的話說了一車轱辘,嘴皮子磨破,才發現吳窺江不是不答,早早就打起瞌睡,姿勢端正。

淩晨的時間分秒極快,時針如分針,分針如秒針,電影院進入滿排片、賣不出一張票的時間段。夏還妃打着哈欠提議:“吃夜宵吧,早點吃完早點休息。帥哥,我有折疊床,一起睡?”

鐘在禦一聽能吃飯睡覺,差點跪謝天地:“不了,我随便找個地方眯一會。”

大恩大德,鐘在禦還以為自己能轉二十四小時,早就累的不行,現在餓得兩腿顫顫,恨不得連碗都嚼嚼一并咽了。

除了檢票和拉撒,這是第三件能讓百鶴擡頭的事:“行,點外賣吧。”

鐘在禦腳底抹油:“你們叫你們叫,我帶夜宵了,我去熱熱。”

夏還妃浏覽手機,琢磨這夜間配送費駭人,無奈外面夜市的都吃膩歪了,唏噓,“現在的小孩真勤快!會給自家省錢。”

休息室一室多用,架着個桌子,上擺微波爐。影院的員工少,幽寂的空間看起來也寬敞。

鐘在禦推開房門,吃驚不小:“老板,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才,走的後門,前門油煙味重。”吳窺江一直盯着房門。他坐在桌邊,守着微波爐,裏面正嗡嗡地響。

此刻如果掀開頭蓋骨,可見鐘在禦的腦漿都成了煮熟的腦花。他開櫃門拿飯盒,腳下虛浮,有點暈。

手臂忽的被牢牢攥住,鐘在禦看着那只手,沒多餘的血糖可用,不太能動腦。

沒個二兩肉。吳窺江松開手,手沒垂下來,在自己眼角一點:“化妝了?”

鐘在禦看着他的側臉,有種似削的軒昂,先是情不禁地一疑,才跑到落地鏡前照,雙眼皮下藏污納垢,着點桃色:“來前我在劇組,化妝沒卸幹淨。”

做好準備,他再多問一句,就顯擺自己剛同大明星搭了戲。

“白天當演員,夜裏來我這幹活,挺辛苦的。”吳窺江随口一句,不再管他,打開微波爐,取出紙盒,示意:“你來吧。”

鐘在禦挺失望,抖着手把飯盒塞進去,盯着金屬疙瘩與橘黃光裏的虛影,發現鼻子裏塞滿了甜。他側頭一看,桌上一盒八個金燦燦的蛋撻,整齊擺列。

“吃吧,給你們帶的。”吳窺江把盒子朝前一推,随随便便的口氣,出口就是不容拒絕,“我也該回去了。”

熟腦花起死回生,轉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高速,鐘在禦瞬間算出他能吃兩個!餓狼似的抓起一個,連着錫箔碗咬了好大一口。

老板正起身,他得閑一擡眸,胸口有個一樣質地的牌子,寫“吳窺江”。

他家老板,叫吳窺江,好名字。

看在蛋撻很好吃的份上,目前的鐘在禦看誰都能一視同仁。

夏還妃學人家影院給自家也定了名牌,也不知從哪個詭異刁鑽的角度琢磨覺得,自家老板會與員工同甘共苦。吳窺江從前就是出了名的傲慢嚣張,而今只有變本加厲的份。

出門就徑直去了放映機房,吳窺江把名牌摘下來,随手擱在一擡放映機上,當着瘋子的面,也沒半點忌諱:“我該不會也瘋了吧。”

那瘋子的耳朵會挑聲音,沒聽見話,只聽見擱東西的聲,搶似的拿走就往胸前扣。單是寫自己名的牌就挂了三兒,滿胸沉甸甸,也不嫌墜。

夏還妃和百鶴拎着外賣進來,鐘在禦吃飽喝足心裏美,招呼:“來吃蛋撻啊!老板給的!”

百鶴避之不及:“不吃甜食。”

夏還妃挨着鐘在禦坐,胳膊肘故意擠着:“我怕胖,大爺給你的,你就吃唉。”

鐘在禦只聽得到“給你的”,寥寥三字,足矣在他心底開天辟地,吃着嚼着,才問:“大爺?”

夏還妃說:“嗯,我習慣叫大爺了。你随便稱呼,你不是吳家人,不受管。”

鐘在禦敷衍:“哦。”

夏還妃新奇:“你不知道?

鐘在禦不願承認他的淺薄,更何況關他鳥事?

八個蛋撻下肚,腹中熱乎,鐘在禦都打飽嗝了,沒蹭上電影,倒是偷懶偷得歡,在更衣室的椅子上一眯。連夏還妃進來,展開折疊床,都沒能驚動他。安安穩穩一夜,到天亮。

清晨六點歇業,夏還妃依依不舍地跟鐘在禦說再見,百鶴負責鎖門,最後一個走。

鐘在禦騎着自行車上馬路,看見百鶴在等公交車。老頭子上夜班還要等公交,辛苦一夜不知休息。他關懷老年人身心健康,騎過去,大大方方地一拍橫梁:“送你一程?”

結果遭遇百鶴的佛山無影腳,正中前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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