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瘋子

鐘在禦努力睜眼,想再逼點淚珠子,可惜一日只能一次,沒過淩晨,他憋得臉黃成了柿子,也沒能灑淚脫身。

人家臉紅他臉黃,也別致。

吳窺江逗完一愣,不是小孩。那人半張臉都在陰影裏,中午時,也是一般。

這不是白天撞他的倒黴蛋嗎?難怪彼時此刻,都覺得眼緣頗深,證件照還卡在他筆筒裏。

鐘在禦深吸一口氣,趁他發呆的功夫,有點憨直,憋着滿肺的氣跑了.怎麽能有這麽巧的事!一張臉都丢光,站都哆嗦了。

人跑了,吳窺江也松了口氣。前兩日翻文件時,他發現桌上有張證件照,照片上的人兒年輕白淨,挺順眼。順手一插,擱在透明筆筒裏欣賞。

吳窺江愣是看了兩天,既沒弄明白是從哪裏冒來的,也沒舍得丢。

還神游天外地想,誰孝敬的,真他娘的有眼力見。

現在看來,應該是影院裏雇新人,畢竟不是什麽正規工作,沒要過度美化的簡歷,百鶴就要了證件照拿來給自己過目。

其實鐘在禦并不怕。

他剛才像一只猖狂得意的貓巡視領域,那人反應迅速如虎如豹,加上腹中無油,也就有點驚慌失措。

老頭聽見身後的呼救,頭也不轉,露出生無可戀的表情,不過他那臉枯藤老樹,喜怒哀樂差不離。

鐘在禦扶着老頭的肩膀大喘氣:“你們影院裏有鬼啊!”

老頭看着肩膀上的手,那表情,似乎看見頭皮屑,猛地一甩肩:“你還想不想幹了,有鬼算什麽,有屎你也得忍着。”

吳窺江推開門,發現那孩子睜着一雙清亮明眼,看見自己,忽的一跳,美景沒了。

他沒想到惹出的連鎖反應,好似蝴蝶效應,大闊步地往辦公室走,背地裏憋着顫,肩膀都在抽搐,确實有種被鬼附體的既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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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轉頭看見自家老板,臉色登時三百六十度大變,趕緊改口,和顏悅色,“咱們都是文明人,文明社會從我做起,好好的小夥子要多注意,規範言談舉止嘛。”

鐘在禦:“……”

鐘在禦只有一點小聰明,他看着老頭的眼神,才明白,這位得是老板。

舔完老板,老頭秒入佳境。撲克應該不聯網,否則這人局局穩賺黃金豆,誰都咽不下這口氣。

鐘在禦站也不是,坐也沒地坐,按理說跪舔老板的員工,都打心眼裏瞧不起老板,背地裏說三道四。

但老頭沒上膛先啞火,半晌,出了個對子,輪了一圈無人接。這時才得閑仰頭,見不得有人閑,給了鐘在禦一個趕緊幹活的眼神。

鐘在禦想哪裏有活啊,胡言:“我我我,彈性工作,哪裏需要去哪裏……我也有牌麽?”

老頭胸前挂着個燙金胸牌,鐘在禦伸長脖子,好奇地湊着瞅,賣相如幼稚園手工藝品,“百鶴”兩字倒是沒偷工減料。

老頭不耐煩,一把推開,吹噓:“我其實叫鶴百,但百家姓裏沒鶴姓,我又不是大能,不好意思改動老祖宗的東西。你的牌子讓掃廁所的去做了,在她那。”

這掃廁所的是多不受待見,張口閉口,掃廁所長掃廁所短,掃得鐘在禦膀胱發漲,他忙說:“我去上個廁所,等我出來再陪您老聊聊。”

人都跑開了,百鶴後知後覺地喊:“千萬別!拜托你掉裏面去!”

鐘在禦沒能如他所願地掉裏面,也乖覺地沒有再絮叨。離第一場電影開始還有一會,人都去旁邊的夜市逛到最後一刻,隔壁熱火朝天,門前雅雀靜默。

有個外賣小哥打着電話過來,站在門口等。鐘在禦還在想這是誰點的,便聽見背後有動靜。尼龍地毯沉悶吸音,步伐得足夠有力,才能踩踏出簌簌聲。

吳窺江輕快地走出來,接過外賣,又輕快地回去。

鐘在禦目前只想吃盒飯,正愁怎麽找理由,抓心撓肺,又有個外賣小哥出現在門口,還是老板親自來接走。

生活奢侈,雙份外賣。

百鶴收到條消息,勝利時,炸出滿屏五彩缤紛的煙花,不樂意去。瞧鐘在禦閑得慌,撺掇道:“下次再來,你直接拿了給老板送過去。”

“老板的?一定是老板的外賣?就不能是別人點的啊。”鐘在禦忍不住回憶起剛才老板吓唬他的話,登時受不了丁點氣似的,記上仇。

百鶴從善如流地開了新局,頭也不擡:“掃廁所的沒來,還有誰吃。”

鐘在禦不情不願,下一個外賣小哥來得太快,以至于到門口了電話才剛打出。

聞着味兒,鐘在禦心中的不樂意下線,全去了哇爪國三日游,他熱情地接下來,仿佛聞着味兒也能落個胃飽。

他輕輕敲門:“老板?我來給你送外賣。”

“進來。”

辦公室明亮,正中的白熾燈開足馬力地亮,牆壁前不久才重新刷過,浮着一層細膩的白。

吳窺江沒想到來人是鐘在禦。

他正舒坦地仰頭,弓着背脊,盯着來人,也不忌諱,只想将這張臉細看。他心思本就多如牛毛,有的沒的,都能給看出青紅皂白來。平白在這張臉上瞧出黴運纏身的虛影,倒黴催的,是不是全身都是他的黴運?

那單子之前還撼不動,經他一撞,回去後一帆風順。

接洽的秘書聽聞,還打趣,說他應該早點去觀裏,還問要不要捐點?意思意思。

吳窺江不信,就事論事,也應該捐給撞他的倒黴蛋。撞也就那麽不痛不癢的一下,連張全臉也不肯叫他瞧。人海茫茫,拿漏勺都撈不着同一個人,既然無緣再見,支票理應留着。

百萬人裏,倆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誰能想到。

吳窺江看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他只覺得那睫毛如碗,盛滿了光。商場如戰場,他的心思習慣性地複雜,想不了什麽好——他是追着來撞回黴運的?

鐘在禦想當然地以為老板是撐得慌,把外賣擱在辦工桌上,才發現其它外賣,都好端端地擺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看着養眼。

确實是撐得慌,錢撐的。

鐘在禦太尴尬,厚着臉皮跟他客氣,偷偷地瞧他:“那我給放這了,老板我走了,下次還有外賣,你吱一聲,我都拿了。”

老板擡了個眼,神色倦怠,一眯一眯的,像是在思量鐘在禦有沒有趁機偷吃。

這小人之心太張揚,關鍵在于君子着實沒幾分坦蕩蕩。

鐘在禦确實有想法,可惜生不逢時,無迢迢路途,手欠還只存在于腦海裏,人就已經在辦公室前停下來。他沒好意思再說什麽,撓了撓頭:“那我走了哈。”

吳窺江其實在想要不一塊吃點,順帶聊聊彼此下午的運氣。

如果鐘在禦知道,他一定利落地滾回來,再圓圓地滾出去。

出了門,鐘在禦便發現有一對情侶尋路。新的兼職工作第一晚,他還愛崗敬業,振作精神拿出職業操守,笑得甜甜美美:“你們好,請問幾號廳?”

“六號。”

“六號廳這邊走,走到底,右手邊就是。”

看電影的不多,統共不到十人。百鶴檢完票繼續打撲克,見鐘在禦又晃悠到自己身邊,出口趕人:“廁所有掃帚,你閑得慌,就去做衛生。”

鐘在禦嚴重懷疑根本就沒掃廁所的!同樣是給人打工,他憑什麽要掃地,尊老愛幼這種事,遇到金錢統統自覺靠邊。他提議:“要不咱倆換換,我在這檢票,你去掃地。”

開玩笑,誰還掃地,都是趁機偷懶。

百鶴的眼神黏在了屏幕上:“不去,別打擾我修煉。”

鐘在禦咂舌:“打撲克也能修煉,你別欺負我青春年少讀書少。”

“當然不能,能修煉我早就飛升了。”

鐘在禦順着他的冷笑話接下去:“那我去掃地,順便修煉。”

誰料百鶴又說:“掃地也能修煉的話,掃廁所的也成仙了。”

這老頭煩起來沒完沒了,句句讨人厭,鐘在禦想你不休息拉倒,準備偷懶。他拿起掃帚,時而随意劃拉,時而靠牆打瞌睡,順便惦記包裏的飯菜。秋老虎走得晚,夜裏生悶,他遲遲不來,包裏的飯會不會心灰意冷、因愛生恨地馊一把。

人一撥一撥,鐘在禦拿着掃帚也不合适,不再無私奉獻,自覺地放回去,做回專職帶路員。

他餓過頭,有點頭暈眼花,電影院裏光線晦朔,看誰都青面獠牙,不像東西。

虛幻間,就見一人懷抱什麽迎面走來,廁所在相反的方向,他明顯是朝出口走。

鐘在禦想這個廳的場才開始半小時,漸入佳境,想必有要事。再細看,懷裏抱着個芭比粉的女包!

鬼鬼祟祟的男人拎着女包?這就可疑了,電影聲音悶悶地,帶着共振。鐘在禦下意識地吼了一嗓子:“嗨!前面的!”

那人貓着腰,加快腳步。

鐘在禦拿出一招百試不爽:“你錢包掉了!”

那人怕跑起來就露餡,強壓着胸口如擂鼓的沖動,繼續悶頭快走。

欲蓋彌彰,鐘在禦立即斷定這人趁黑偷雞摸狗。

百鶴上完廁所,也不知道擦個手,甩着水走出來。他和鐘在禦真是八字相克,現在見他又鬧幺蛾子,飛蛾撲火要有這份精力,天下寂滅。百鶴怒發沖冠:“你又搞什麽鬼?”

鐘在禦擋在路中央,希望和老頭子來個狹路相逢與兩面夾擊,喊:“他偷東西!”

小偷聞言,立即蹿起來,爆發力極強。

百鶴怒:“別傻愣着,你快跑!”

鐘在禦想這裏估計只剩下自己還有敬業的良知,他摸着良心,真不虧。

小偷見狀他擋路,幹脆不逃了,亮出水果刀:“快放我出去!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我不好過,你也不好過。”

“誰他媽的礙着你出去啊!前面不是門口嗎,你走啊,還要給你準備康莊大道嗎?你自己走啊——”鐘在禦底氣不足地叫嚣,看見刀子,他也心慌慌,瞥見垃圾桶就要當盾牌,結果一抱,垃圾桶竟牢牢的粘在地上,根本抱不動。

鐘在禦傻了眼,這可怎麽辦?幾乎是本能反應,略略側身,銳利刀鋒蹭着襯衫的一溜紐扣劃過,卡在最後一顆圓紐扣上。他朝後一掙,紐扣掉地,湮在絨絨的地毯裏。

“去你娘的。”鐘在禦本能地想起來還有一老頭,煩是煩了點,他沒敢躲,還是直挺挺地擋着,“快報警!快點躲起來。”

百鶴抓狂,他糾結地抓着兩側的頭發,都想呼他祖宗。

鐘在禦沖過去,腳下的地毯無故凸起,他一絆,摔了個瓷實。摔了也不安分,奮不顧身朝前一撲,抱着小偷雙腿狠狠朝牆一磕,小偷腦袋撞上海報框,撞掉了刀,好似已經七葷八素。

鐘在禦這時才意識到自己也身處險境,低頭逃竄,贏家高興太早,小偷毫發無損,大叫一聲沖上來,騎着鐘在禦,兜頭就是一拳,他鼻梁頓時一燙。

一天都有點神叨,小孩走後,吳窺江去放映機房送飯:“小百,吃飯了。”

對方照舊不理,吳窺江自言自語:“我前兩天看着你的電影睡着了。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叫什麽名字來着?你還記得嗎?我投的第一部 ,也是你導演的第一部?你省着用都沒用完,最後還退了我二十萬。”

機器運轉,那人充耳不聞地拆外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放電影片。門沒關緊,傳來異樣聲響,他瑟瑟在抖,眼神裏有明顯的惶恐。

唯這時候,才像個真瘋子。

吳窺江立即安慰:“別怕,我出去看看。”

仔細關好門,他出來看,沒什麽關系的人,心裏出其地如燎似烤。

這小子該不會真把他的黴運撞走了?

他取下牆上裝飾畫,手下不留情,救下顆倒黴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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