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發小
放映機房的雙開門前,鐘在禦清清嗓子,鄭重其事,沒驚到裏面的人,先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謹慎地敲門:“你好,我是新來的經理,老板讓我來送吃的。你藏好啊,我數十聲就進來。”
“一千零一……一千零一十,進來啦!”
鐘在禦推開門,在幽閉的空間內環視,墊着腳尖走,屏聲靜氣,好像偷雞摸狗的小賊,為非作歹前,大發善心告知主人。沒見到餐桌,他便放在睡袋邊。直到走回門前,才暢快地呼了兩口氣,說:“我走了。”
關門,伴着這一聲,屋內傳出窸窸窣窣的動靜。是百威明出來了。
吳窺江豈止是挺好的吶,他想。
午夜場一過,送走最後一批人,幾人聚集在門口,觀摩這黑雲你擠我壓的罕見場面。烏雲顏色明顯比黑夜淺,看起來分明。
吳佩漢瞧着天氣不好,反正這個時候也不指望扒着哥哥學習什麽,想提前走。他一連幾天,別的沒學會,倒是明白什麽叫血海深仇與天生不适合這一行。
鐘在禦想暴風雨來得快去得快,沒放在心上,把自行車推進來避雨,安安穩穩地和夏還妃去更衣室了。
夏還妃打開一個更衣櫃,搬出折疊床,又打開另一個,搬出睡覺裝備。鐘在禦目光短淺,還以為這些就夠了,眼睜睜地看着她打開第三個,先是戴了個桃紅色洗臉發帶,拿出噴霧滋啦一噴,拍來拍去。
鐘在禦想,這跟在門口被風夾雨水拍臉有區別嗎?
敷上面膜,夏還妃還羨慕地說:“比不得你們小年輕啦,滿臉膠原蛋白。”
鐘在禦摸摸臉,冰冰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水霧波及,故意犯傻:“膠原蛋白能吃嗎?”
夏還妃憋着:“哎呀別惹我笑,不服帖了。”趕忙安撫面膜,對鏡貼的一個褶皺都沒有,自誇自賞,“真像雞蛋白。”
鐘在禦連連點頭,小聲鼓掌:“像像像。”
言外之意太明顯,夏還妃問:“你是不是有什麽事。”
“你能不能帶我去買珠子?就是手串,項鏈也成。”鐘在禦盤腿坐在椅子上,興奮不已,“便宜好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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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還妃懷疑:“送女朋友?”
“送我阿姨。”鐘在禦實話實說,林森和他媽,他都準備送。
“那成,不過你先等等,便宜也有好貨,等誰家珠子好,又漂亮又便宜,我在找你。”
清晨雨還在下,甚至有漸大的趨勢。雨水撲面,清冷。夏還妃給了鐘在禦一把膠囊傘。
傘還沒手掌長,鐘在禦長了見識。
夏還妃勸:“只有這把了,沒有多餘的。要不你叫輛車回去吧,不過這時候不好打,等等看,總會有的。”
她一頭紮進雨裏,百鶴也撐起傘,準備走了,轉頭催促,磨磨唧唧幹什麽!
鐘在禦心裏惦念着林森,這麽大的雨,怕他麟濕透。打電話,好久才通。
林森下班早,天都黑着,夜班公交平均兩小時一輛,與其在風中等着,還真不如在夜總會找個地方窩一覺,再坐鐘在禦的車一起回去:“你到了?”
鐘在禦擡頭看密不透風的黢黑雨簾:“沒,外面下大雨了。”
“那怎麽辦啊,你跟公交回去,我也跟公交車回去吧。”
鐘在禦那輛自行車太大,司機都不樂意他上車。下雨天,只能求求他們大發慈悲。“你有傘嗎?”
公交車站還要繞個大圈,林森想也不想,騙他:“有啊,離站臺可近了。”
百鶴急不可耐地給他打眼色,催促快走,驀地看見吳窺江,一驚:“大爺,還沒走?”
吳窺江沒說什麽,他手裏拿着長柄傘,竹節傘柄像一根拐杖,輕輕撐地,看着鐘在禦:“跟我走?最後一程?”
鐘在禦如看救星:“我還要去接個人,發小。”
吳窺江想起那個坐他前面的女孩子,也不愠:“可以,接呗。”
一晚上的不安穩,此刻畫上圓滿終結。吳窺江頗有詩情畫意地想,就讓流水帶走未開始便已終結的愛情。不值得同情,也無人共鳴,誰叫他的文采,就這麽點。
鐘在禦對電話那頭說:“你等等我,我老板送我回去,順便接你。”
挂斷電話,看向吳窺江,發現他的眼神裏正豐富多彩,是煩他了?煩他還要送一程,鐘在禦想起昨晚說過的話,赧得不敢言語,早知道就先瞅天氣預報,遲一晚再說。
吳窺江悉數收在眼底,砰地一聲,撐開傘。
相比之下,鐘在禦手裏的那柄傘就像兒童玩具,估計脖子以下都擋不住。可有比沒有好,鐘在禦尴尴尬尬,蹭了車,可不敢再蹭傘。他正想撐呢,吳窺江手腕一轉,一并罩着他。似善心大發,暗度陳倉是一顆糟心惦記。
吳窺江腳下一動,鞋尖輕碰着鞋尖,見他看過來,眼神溫柔,示意,走?
雨腳密密麻麻,這天底下最舒心聲兒。兩人一傘,臂膀難免挨挨蹭蹭,像是一同叫雨給欺負了。
分明是先是有了這傘,先有了一隅咫尺天地,先有了七情六欲,才修得這場風風雨雨。
鐘在禦蹚了水濕了腳,忍不住瞥身旁的男人,休閑西裝筆挺利落。在他身邊,風打不着,雨也侵不了。
吳窺江的思慮被一滴兩滴三四滴攪得渾濁不堪,竟然開口:“看什麽?”
鐘在禦腼腆地笑:“你是故意等我呢?”
吳窺江別過頭,嘴比鴨子硬:“最後一次!昨晚看天氣不好,擔心有雨。”他欲蓋彌彰着,有點踉跄,“誰需要我都送,百爺夏姐,都會送。”
後車廂照舊合不攏,鐘在禦仔細壓了壓,心疼自行車。尋思吳窺江的車怎麽那麽髒,之前沒察覺,現在雨水一打,全成了泥漿。他尴尬地笑,抹了一手的髒也不察:“正好洗車了。”
吳窺江不置可否,雨天冷,鐘在禦只穿了件衛衣,寬松單薄。他看着心疼,恨不得給他裹一層棉被,二話不說把人往車上趕。
車窗緊閉,開內循環換風,鐘在禦乘過幾次,這是最舒适的一回。帆布鞋溢髒水,濕了腳墊,還積一攤水,他不好意思藏着腳,希望車座能擋住。又發現手也髒,羞紅了臉,偷偷摸摸瞄吳窺江,怕他覺得自己髒了車,半道上趕自己下去。
雨刷器來回搖擺,雨簾未成,叫它撕扯。吳窺江開口:“說說吧。”
鐘在禦一愣,雙腳蜷縮,雙手更牢牢握着膠囊傘:“說什麽?”
吳窺江緊繃着握住方向盤的雙手,故意使壞:“怎麽做好經理?”
不報仇他就不是吳窺江!誤他大好青春,還害他難受整晚。
鐘在禦沒想到會突然來這麽一茬,他這個學生沒人管就撒丫子飛得更高,琢磨個屁。
見狀,吳窺江就嘲:“光想着怎麽好好拍戲了?演技挺好?有什麽作品沒?”
口口聲聲都是戲,哪來的戲給他演!不知者哪壺不開提哪壺,鐘在禦有翻天倒海的委屈和不甘,也得撐着一腔心酸,咬白了唇,疼得他找到點清醒,終于小聲回他:“做白天的場?”
什麽答案都是錯的,吳窺江一笑:“不改變現在的經營模式。”
鐘在禦含糊不清,含了什麽似的:“擴建不可能,每天有客人的時間只有那幾個小時。票價也低,有錢的都去高端商場看電影——”
吳窺江看了他一眼:“我叫你說說心得,你怎麽說起缺點來了。有什麽毛病,我能不知道?”
鐘在禦做縮頭烏龜,讷讷地:“要不……”
兩個完整的字都說不出口。
吳窺江在方向盤上一點,鐘在禦冷不丁地一個機靈:“等重新後,再考慮競争?現在影院都是連鎖的,這塊是不是快拆了,到時候原址在建個,加盟?”
上個老板出售就是因為經營不善,缺乏競争力。吳窺江笑道:“誰告訴你快拆了。”
他可是全城最大的釘子戶,瘋子名頭在外,他不想動,誰他媽的敢叫他挪窩?
鐘在禦沒有理會他意味深長的笑容,他自己都不知道被慣大了膽子,還敢胡言亂語:“我猜的,不是嗎?”
吳窺江沒反駁:“遲早的。”
鐘在禦心思沉重,想起請他吃面筋的大叔,有些難受:“拆了,夜市是不是也沒了。可火了,這個夜市。”
有錢沒錢,誰還不愛滋味正宗的街邊攤。
吳窺江點頭:“必然的,影響市容。當然也可能繼續幹下去,不過就分散在各個角落,沒這麽集中了。怎麽,你也不想?”
鐘在禦聲音小,快湮沒在雨聲裏:“分散的生意肯定沒集中的好做啊,而且哪個城市沒有著名的小吃一條街!”
吳窺江納罕:“你還懂做生意?”
鐘在禦不隐瞞:“做過烤冷面和手抓餅,別人的攤兒,我幫忙做早上的,算是打工。不夠就幹過一陣子。”
吳窺江使壞:“逮到你偷吃了?”
鐘在禦憤憤跺腳,一鞋窠裏的水都快濺出來了,“攤子在我家附近,好多認識我的,非要吃免費的!火腿烤腸培根,還都要雙份,卷都卷不下,我又不好意思收錢,賺得不夠賠的。”
吳窺江心中樂得厲害,那麽個好說話的,暖着心肺。他忍不住看着他氣紅的臉,朝着這臉蛋兒說話:“拆是必然的,地兒太明顯,影響市容。我琢磨給他們換個不顯眼交通又方便的地。”
鐘在禦被濕濕熱熱的呼吸一吹,舒坦地一攤:“旁邊最好還有家影院。”
吳窺江打趣:“不考慮原址重建了?”
鐘在禦誠懇:“一拆一建的,得間隔多久,百威明去哪裏?”
百威明是個禁忌,一刀斬斷了才緩和的閑聊氛圍。
吳窺江默不作聲,消瘦的側臉看不出任何表情。鐘在禦也不做聲,倒是有些期待,兜轉千萬情緒,可別再轉回怎麽做好經理的話上。
吳窺江倒沒他那份多慮的心,他只是琢磨,鐘在禦竟然有這份心思。好的暖的,真真切切,他原本沒有什麽,盡被勾出一腔悵悵。
“他打那之後,就喜歡放電影。之前在電影院打工時是放映員,夜班,一直活在那段歲月裏,循環着出不來。”
互相沉默,半晌,吳窺江打破平靜:“你導的地方怎麽是個超市?這個點?”他後知後覺地發現,鐘在禦念的地方竟然是個超市。
鐘在禦不敢叫他知道,只能打馬虎眼。
沒想到吳窺江沒追究他的隐瞞,幹笑一聲。他心知肚明,這塊地方就沒幹淨過。那點試圖蒙混過關的心思,他也不舍得拆穿。
一路雨漸小,吳窺江減速:“前面就是了,門口沒人嘛,是不是等不及先走了。”
鐘在禦小聲地說:“你再往前開點。”
“再往前開就過十字路口了。”說是這麽說,吳窺江還是誠懇地踩了腳油門,紅燈醒目,這是唯一等待的車。打趣不夠,更進一步,開始欺負了,“再開就過了十字路口,不說就直接開過去了?”
鐘在禦一指:“那裏。”
吳窺江眯着眼,隐約能看見個扭曲的人影,愈發壞的不行:“KTV還是夜總會啊,早說嘛,還拿超市打掩護。玩嗨了,等着你來接呢,用你那車?”
鐘在禦沒聽出 “車”字的嘲諷,但也恨不得一頭紮進雨裏沖個暢快。
他越是閉嘴,吳窺江越是暢快:“人家玩玩樂樂,跟男人親嘴跳舞,叫你辛辛苦苦地打工賺錢?”黃燈閃爍,他做好準備。
鐘在禦坐別人的車,理所應當伏低做小,可林森不是那樣的人,他弱弱地辯解:“他才沒有跟別的男人那樣……”
綠燈一亮,吳窺江迅速挂擋、踩油門,一系列動作幹脆,如槍上膛,他也拿捏腔調:“哪樣啊!”
兇神惡煞的,像是下一秒要把他好好收拾一番,再丢出車外。鐘在禦識時務地閉上嘴,到底也只有裝死的勇氣。
“是她嗎?”吳窺江看見一瘦瘦高高的身影,想這女孩,運氣真他媽的好。
雖然鐘在禦會發消息,林森還是會盯着每一輛過去的車,他看見一輛奔馳,速度緩慢,似要停下,車窗将搖,還沒看見人,精準的第六感帶着他跑進雨裏。
鐘在禦終于能看清:“我有傘,你別淋着雨!”
“別出來!雨不大了!”林森已經跑到後座,打開車門,把自己丢似的丢進去。他很有禮貌,不顧狼狽,先打招呼,“老板好,謝謝你啦,我們家禦兒攤上你這樣的老板,真幸運。”
吳窺江從後視鏡裏看這女孩,想他要是女孩,這輩子還真嫁不出去了。
林森習以為常,明白他在看什麽,心裏逼逼他祖宗十八代,臉上是拿顯微鏡都看不出的真摯笑容,一把兜過頭發:“我發質好。都長到八百了,奇貨可居呢。”
他明事理,輕而易舉地化了這份尴尬。
收頭發的還是鐘在禦眼尖先發現,叫過來的,他驚訝,扭頭看他:“上次是給六百!你再攢攢!”用看寶貝的眼神,還忙不疊扒拉椅背,鄭重其事,“千萬別賣。”
吳窺江猛踩油門,真他媽的是發小!
作者有話要說: 吳窺江:一個天天被發好人卡的男人;
鐘在禦:一個滿兜盡是好人卡的男人。
謝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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