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領結

下午鐘在禦還在睡,迷迷瞪瞪感覺到有什麽重東西被撂到床上。林森的手像是從才從冰箱裏拿出來,觸上額頭,冰的鐘在禦一個機靈,差點表演鯉魚打挺。

“你有病!”鐘在禦沒好氣的看時間,得了,差不多也該起。

林森配合他甕聲甕氣:“你是醫生?鐘醫生?”

鐘在禦坐起來,靠在床頭:“無行醫資格,你情我就願。”

林森墊着胳膊:“你奶奶呢,光看太爺在客廳溜達了。”

“去醫院了,不肯叫我陪。”

林森扣着指甲,修剪得狀如新月,他自己連護甲油也不塗:“所以說老小孩老小孩嘛,我等奶奶回來,給她做美甲怎麽樣?”

“那行!”鐘在禦喜滋滋地答應。奶奶嘴上倔強,其實很愛美,看到美人都要多瞅幾眼。林森每次給她做完指甲,她都能樂得跟小孩似的,好像那些個陰霾從不存在。

床頭櫃上有枚銅鑰匙,倍兒顯孤獨。兩家人互相有對家鑰匙,以防不測。鐘在禦瞧着不滿:“我給你家鑰匙上加了只□□熊,你就這麽對待我家鑰匙?”

“得,我回頭找根紅繩穿着挂脖子上。”林森不喜歡這些小物件,趕緊抄進口袋,眼不見,看他怎麽叨叨。

鐘在禦近來對“紅”字過敏,奶奶有事沒事就看腕上的紅繩手串,格外珍稀,洗澡洗碗都要先拿下來,事後再叫鐘在禦給她帶上。

“唉你今天怎麽回來那麽早?”鐘在禦察覺到問題。

林森跟美容院做全職,美容院也樂得有個甜蜜帥哥坐在大廳裏招蜂引蝶,支付基礎工資,前提是他一天十二個小時不能少。林森這幾天一直考慮去美容學院打聽,結果都去不成。

林森嗔怪:“請假了呀,打電話的時候說了,不請我怎麽打聽。”

鐘在禦咬牙琢磨,好像有這麽回事又好像沒有,兩個人蹭着不要錢的WiFi瞎聊,到頭來誰也不知道具體內容。他轉移話題:“打聽好了?”

“嗯,我估計一下,學半年。我弟那邊學費是八月交,給他生活費就成,加上我媽每個月藥錢。我得給半年的學習期準備最低三萬五,以防萬一,準備四萬。”林森的聲兒輕飄飄的,還虛,欠着什麽似的,“夜總會也商量好了,這邊的話這個月幹完就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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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在禦早早做好打算:“我接你下班吧。”

綿軟的床,還有體溫。林森和鐘在禦比親兄弟還親,依舊舍不得:“別,你也剛下夜班。”

鐘在禦下床換衣:“千萬別,我這個經理全部任務在于閑逛。”

大家各有各的偷懶,也安守本分。基本上午夜場一過,無論有沒有人,放映機房的那人都在孜孜不倦地放映,而只要電影在,百鶴就不會休息,立在大門口就是尊豐碑。

據說只有熱片上映,才會有一夜的人流量。

于是其他人該幹嘛幹嘛去,鐘在禦哪裏需要去哪裏,他覺得,最辛苦的當屬吳窺江。

林森知道鐘在禦是不放心自己,而且多個人多個照應,怕萬一,也不再說什麽。

換好衣服,鐘在禦出去找吃的。奶奶午後才走,留了兩人份的晚飯。

家裏沒裝防盜窗,為了太爺獨處時不出意外,門窗緊閉。鐘在禦先開窗通氣,老年人的濁氣悠悠忽忽散感覺。

太爺爺沒人管,圈子越轉越小,林森幫忙扶一把,看見家具拐角裹着的塑料泡沫:“奶奶最近好了不少嘛,泡沫都勤換了。”

這玩意太集塵,又不要錢,奶奶喜潔,一周換一次。前段時候病得嚴重,積得都發黑。

鐘在禦喜上眉梢:“當然,自從我升官發財,又撿到個手串給她。”

“手串?”

小廚房塞得滿滿當當,八成都用不上。鐘在禦把冷菜倒進鍋裏,開火加熱:“紅繩和白玉珠子。她可喜歡了。”

“哦,我也喜歡,聽着就好看。”

林森把頭探出窗外,時近黃昏,夕陽如幕,倩影如畫。就是屋頂上又多了幾個紅綠垃圾袋,碎玻璃似的紮人眼。他聞着味兒,餓出個頭重腳輕,差點腦袋朝下摔出窗外:“香死了,給我吃兩口。”

林森虎口奪食,肚裏飽心裏美,不感謝分他美味的鐘在禦,醞醞釀釀,一肚子甜言蜜語,趁做指甲的功夫,把奶奶哄得五迷三道。

鐘在禦直搓雞皮疙瘩,跟着學,照葫蘆畫瓢只學了個笨嘴拙舌。

奶奶突然伸手點他的鼻子,林森尖叫:“沒幹呢!刮鼻子上了!”

鐘在禦咯咯地笑,趴在奶奶膝頭,覺得幸福便是如此。

吳佩漢踩着一雙定制鵝黃色高幫帆布鞋,倚着牆,雙手壓在背後,一只腳有樣學樣,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地毯上劃拉。

鐘在禦一看見他,就想起初高中時統一校服,得盯着腦袋才能分清男女,于是所有學生都在腳上狠下功夫,穿得跟走紅毯似的。他幾乎是兩雙帆布鞋,春夏秋冬輪換穿,穿舊不在乎,直到不能再穿。

他一開口就問:“又挨罵了?”

言着無心聽者有意,吳佩漢煩心,白他一眼,同時千百遍地扪心自問,為什麽總是他血本無歸,為什麽賺錢的總是他哥!吳佩漢也想瘋一場,當着外人的面試圖撈回點什麽,撇撇嘴:“沒,我今天還沒見着他。”

跟大哥學習的軍令狀立得太早,他現在腸兒青了,肚皮潰爛,萬般皆下品,那還真不如啃老當米蟲。關鍵是全家都知道了,他想當縮頭烏龜都不行。

別人看來,他是寧願呆在辦公室裏而不願出來迎客,其實他巴不得人流不斷,手忙腳亂,就不用見大哥。

鐘在禦路見不平,出手敲門:“正好,我也要見他。”

吳窺江給鐘在禦轉了錢,正豎着耳朵等這一聲兒,霎時全混了亂了。他趕緊,恨不得連這段時間都抹殺去:“進來。”

吳佩漢想阻止他為時已晚,幹脆閉緊眼睛,伸頭一刀,糯糯地喚了聲:“哥。”

然後他就看見他哥俊朗帶笑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來。

果然吳窺江逮到他就撒火,就這還是撿着鐘在禦在場,有收有斂的:“上班還是走秀,學習還是來顯擺了。”

吳窺江一面罵人,一面用餘光牢牢框着旁邊不吭不響的人,心思在他身上,話裏話外難免扯了。只怪吳佩漢一臉找罵相,吳窺江有收有斂,變成了不依不饒,“端正态度,整天嬉皮笑臉的,跟你旁邊的學學,根不正不齊,苗怎麽長結實。”

吳佩漢瞅瞅鐘在禦,怎麽看怎麽不像好苗子,恨不得遁地,頭皮發麻:“哥,那我不打擾你了。”

大爺開恩,賞他:“嗯。”

吳窺江一心盯着鐘在禦,總覺得他有點不對,不是壞的那種不對,也不見得有多好。直到他和吳佩漢這個命中欠罵的一并出現,才發現,細白脖間少了領結。

吳佩漢逃命似的,砰的一聲關了門,特別響,像關了什麽不好的心思。

鐘在禦奇怪地望了一眼,這才看向吳窺江:“買好了。”他其實是有事商量,快人快語,“我來前就在想,我也可以送,也能照顧他,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怎麽說也是經理,替你分擔點。不過連百爺也不送,如果不行,就算了吧。”

吳窺江合上筆記本,很有耐心:“他不送是不敢,夏姐也是。你去吧,敲門就成,他不是怕人,是不想見人,難得你能有這份心思。”他盯着鐘在禦,字字句句鼓勵,“見見新人,對他有好處。我看得出,他會喜歡你。”

鐘在禦點頭,笑起來:“老板,你挺好的。我真不懂你弟弟為什麽怕你。”

“怕我的人不止他一個。”吳窺江故作輕描淡寫,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你這是第二次誇我了,受寵若驚。”

言外之意,無非是你沒事就誇一誇。抗打算什麽,經誇才是真本事。

鐘在禦不過随口一誇,跟林森的蜜糖轟炸手到擒來差不多,沒想到吳窺江竟然明面點破。

吳窺江點破不算,還上上下下瞧他,衣服的褶皺裏也不錯過,目光比手指還準确,下巴一擡:“你領結呢,怎麽不帶。”

鐘在禦心裏咯噔一下,恨不得剛才同吳佩漢一起逃之夭夭,心裏有鬼地承認:“我不會系這樣的,明天就去買個系好的那種,直接帶上就成。”

別人系的都很好看,現在領帶遍天下,這種繁冗複古的領結難尋。夏還妃就喜歡這些上個世紀的流行物品,自己也常去古着店舊貨市場淘貨。

“過來。”吳窺江不由拒絕,招了招手,“我教你,經理要有點經理的樣。”

經理沒經理的樣,老板就有老板的樣了?“哦。”鐘在禦有點不情願地朝前挪。光線太亮,耀着眼,照着臉。

他走,吳窺江也從辦公桌後站起來,兩人迎面。一共幾步,辦公室也寬敞,只差毫厘,就相抵。

鐘在禦解開腕上的結,遞過去。

吳窺江接過,兩手攥着一撐,綁人似的,把緞帶細細掖在他領下:“系腕上?有創意。”

“怕裝口袋裏丢了。”鐘在禦偏過頭,任他擺弄。

吳窺江呼吸紊亂,居高臨下:“擡頭,梗着怎麽系?試鏡的時候也不叫人瞧臉?”

鐘在禦哪裏試過鏡啊,怕露馬腳,竭力站定。

吳窺江手觑着機會,在那下巴上輕輕一擡,指腹立馬如觸電。凝脂何解?如他此刻、心底的一塌糊塗。他不由自主地後靠,後腰抵着辦公桌,金秋飒爽,抵着點實物能消消暑、去去燥。

袖扣劃過鼻梁,沁得他且涼且癢,鐘在禦看不清,左右不是石頭就是珠寶。他連忙別開目光,暗地裏咂摸怎麽心慌意亂。

吳窺江壓抑着每一根神經,扯着帶子兩端,領結收緊。他算是明白那些嗜血的狂人是作何感想,那細脖,他只想狠狠咬一口,憋得五內俱焚:“看清楚了?會了?”

鐘在禦壓根沒看,光顧着分神,開口沒底氣,有點似哼哼:“哪能那麽快。”

字字句句稱心如意,吳窺江剛垂下的手重新擡起:“再教你一遍。”

“別。”鐘在禦捂着領結,怕再遲一步清白不保,伶伶俐俐地一跳,“我可聰明了,好多人都誇我聰明,我學得會。”

吳窺江雙臂環抱,哄道:“下次系不好我再教你。”

鐘在禦總覺得那眼神不懷好意,像是馬上要使壞:“那我先走了。”

吳窺江聳肩,不表态。

鐘在禦擰開門,扭頭追問:“他是男孩女孩?”

“男孩。”吳窺江有一刻的遲疑,思潮起伏,都問名了,是在吃醋?千萬生意過手,都沒這麽提心吊膽,“叫百威陽。”

門關,片刻又被推開。

鐘在禦虎頭虎腦:“吃的忘記拿了,剛才順手就擱在桌上了。”

吳窺江還保留着他離開時的姿勢,拎起來丢過去。

他的準頭是在酒吧玩飛镖練出來的,精準無誤。

鐘在禦這番倒是沒急着走,撓了撓後腦勺,欲言又止,遲遲地說:“我明天早上開始就不能跟你的車了,不過謝謝老板。”

雖然順路,接連蹭了幾次車,怪不好意思。

這下可好,吳窺江又憋了滿肺的火,吳佩漢又挨了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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