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瘋狂

屋外更清晰,念經聲如喋喋不休的咒語。這可就新奇了,樓裏生過産、死過人、出過殡,就是沒念過經。

鐘在禦先上樓找林森,兩家一個四樓一個五樓。

林森正哈欠接二連三,懶懶穿衣,翻過來的新鮮被窩,散着夜店脂粉香。

鐘在禦怪他:“你這會兒怎麽醒那麽快,我發消息你都不回。”

林森可是一夜未眠,提心吊膽地敷衍紅男綠女,這個哈欠打得極大:“看見了,不想回。”趕在鐘在禦嚷嚷前,拉起他,先聲奪人,“快走快走,去晚了就看不見了。”

不知道還以為要登上高處,并肩看千年的流星雨!

樓道裏一層層爬,覓着聲兒找,直到頂層。才看見正對門的一戶人家門戶大開,門內是靈堂,裏面坐了兩排和尚,在念經。靈堂裏擺放老人的黑白相片,堂下披麻戴孝的男人正是鐘在禦之前見過的。

看熱鬧的不止這倆年輕小夥,還有早起買菜的大媽大爺,圍攏着聊天。常住的臉熟,看着倆孩子長大,林森蹭了幾個熟花生,分了鐘在禦一半,好奇地聽他們閑聊。

“超度呢,從外地請來的師傅吧。咱們這裏沒寺廟。”

“都隔這麽久了還超度,有用嗎?”

“唉,小森你這就不懂了吧,七七四十九天之內,趕在這之內就行。聽說要念到最後一天。”

“那得多吵,我們家孩上高二了。”

“這不是孩子們都上學了才開始嗎,放了學就停了。那小夥子說過了,人家一番孝心,又肯花錢,你瞎操什麽心。我也跟着念念,死後能省一筆。”

吳窺江先給車加滿油,沒回家,把車開進一棟寫字樓的停車場。在樓下的咖啡館坐到了時間,這才上了電梯,看也不看,直接按下三十三層。

三十三層是一家心理診所,醫療資源頂尖。近三年,他每個月來一次,風雨無阻,複述情況,替百威明做心裏診斷。

吳窺江和百鶴商量過,絕不強求百威明。他沒有任何問題,唯有幾個小小的坎、淺淺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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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吳窺江來得比前臺還早,前臺小姑娘認識他,一見就臉紅。還怕他,一聲不吭。吳窺江想這真不能怪他,輕車熟路地敲門。

馮醫生有二十歲少女的身材,眼角和唇角的細紋也挂着二十歲的魅力,一個不恐于年老色衰的女人。她說:“吳先生早,早上吃了什麽。”

吳窺江抖擻衣領,一點倦意也沒有:“留了三明治炸雞還有紅豆餅。”

馮醫生微笑:“我問的是你。”

“咖啡。”吳窺江盯着高幾上的玻璃花瓶,插了只蓬蓬的藍繡球,水裏有魚吐般的氣泡。他細看,琢磨這花前已在,月下獨缺。

馮醫生在寫字板上記錄下他的一舉一動:“日夜颠倒的習慣還是沒有改?你辛苦了。”

例行詢問,吳窺江回:“沒有。又不用我陪,除了送飯,我也做不了什麽。”

閑談中,問題轉移向百威明的生活起居。

“我還是勸你裝些攝像,針孔攝像,這樣會更有利。”

同樣的話題,吳窺江堅持:“不行。他太敏感了,一定會知道。而且我不會監視他,他是正常人,他很正常,你不也是說,他不符合任何精神疾病嗎。”

馮醫生嚴謹地說:“至今還有許多醫生未能發現的病症,尤其是我們心理學。”

接下來,吳窺江都沒再反駁什麽。隔行如隔山,有時候,他也深度懷疑自己。一問一答,流暢如排練得當。

“……這麽來說,你認為他留下顧客的東西不算什麽……我們可以把這種行為理解為對外界的渴望……吳先生?”

沒等到回答,馮醫生擡起頭,發現吳窺江擰着眉頭,目光第二次落在藍繡球上,是不是有別有含義,有待持續觀察。

馮醫生記下來,試圖喚回他的注意力:“那麽你認為,他到時候了嗎?”

吳窺江霍然起身,一攏西裝,慢條斯理地挨個扣上,低頭看着手指,想起系領結的時候,一截纖長白頸,不知他今晚能否扣好。一顆見慣商場厮殺如戰場的心,全盛了兒女情長。

他冷言冷語:“你問的關于我的話題越來越多了,用來試探我的也越來越多了。”

馮醫生震驚:“你怎麽會這麽說。”

“他走得走不出去,我不管。你可以告訴我媽,我管得了我自己。”

那是談判語氣,能不動聲色,看千萬生意如水流落花,黃金帝國朝夕覆滅。

吳窺江雙手插進褲兜,如一尊石雕,撼不動,也雲淡風輕,“是她讓你這麽做的吧。”

馮醫生雙手抓緊寫字板,如同護住致命證據。不愧是經歷過大風浪,她試圖挽回聲譽:“吳先生,請您不要誤會。您是監護人,您的心情和想法都在直接影響百威明的康複。”

換做之前的吳窺江,二話不說就告得她血本無歸。現在平平坦坦,最先學會得饒人處且饒人,說:“放心,我不會為難你。”

原路返回,到車裏,吳窺江才扣上安全帶,吳曼英的電話就來了。意料之中,他接通車載藍牙。

吳窺江跟母姓,他曾是吳家後起之秀,母親吳曼英則是他之前的吳家頂梁柱。至于爸爸,吳窺江小時兩人就離婚了,家裏連一張照片也沒有,也記不得他的長相。

吳曼英是個女強人,接受不了碌碌無為的男人,更以精英标準培養兒子。外界傳言,吳窺江的瘋,和吳曼英瘋狂的教育模式有關。

吳曼英知道瞞不過兒子,直言:“你若不喜歡馮醫生,可以換一個。”

一錘定音、一票否決,直接斷定了他的不喜歡。

吳窺江冷靜地扣好安全帶,從容不迫地開車:“她是怎麽評論我的,像你一樣?”

吳曼英是第一個說他瘋了的人,這種說法從她口中傳開,以此遮掩他這幾年來極不正常的行為。如蒙了羞,如百威明見不得光。她也許希望他也像百威明那樣,真正有問題,蓋棺定論,而不是染了塵、瘋癫了,還能像現在這樣站在陽光下,招搖過市。

直到自動擋杆升起,那頭都沒有聲音。

吳曼英本該挂斷電話,但畢竟是他兒子:“你不要把你的那些傳給你小弟,我知道他最近在你身邊。”

吳窺江的青春期遲遲到來,故意作對:“我的哪些?”

“你的瘋!還有你的——”吳曼英低聲警告,“你喜歡男孩沒問題,但你不能明着來!他病了,那就找個看護,找間醫院!不是像你現在這樣,日日夜夜放着正事不幹!我會跟你三叔說,讓他把佩漢叫回來,免得你誤人子弟。”

吳窺江咽了口唾沫,想反駁她,最後鲠在喉頭。他心裏只想那個數次說他“好”的鐘在禦。

單方面挂斷電話,糊弄自己是怕媽媽再打過來,把僞裝占線做成真占線,心裏也不虧欠。想也沒想就去招惹鐘在禦。自己鋼筋鐵骨,當別人也如此。響一聲不接,疑心“不守婦道”,兩聲不接,是“水性楊花”!

點上了煙,情景同清晨切合,電話終于接通,吳窺江霎時如在溫柔鄉裏長夜不眠。

鐘在禦早睡了,艱難萬苦出被窩,迷迷瞪瞪一瞧是老板,想上夜班的不知道白天要休息嗎?就怕是個加班電話,夜裏勤勤懇懇,白天還要當牛做馬,放過他吧。

“老板?”鐘在禦靜候吩咐。

“嗯。”吳窺江沒了下文。這才發現一時沖動,他媽的電話不好接,鐘在禦的就好接了?才出虎口,又入狼窩,虎的确是母老虎,狼卻是只軟強軟調的小狗崽子。

夾着煙,心腸也硬不起來,吳窺江好好脾氣:“吳佩漢說要定冬季大衣,我說來問問你要不要大一碼。”

臨時抓來的擋箭牌,自家親弟,也得連名帶姓的叫。最最親的人,反倒沒了稱呼。

鐘在禦高瞻遠矚:“要,當然要大一碼。”

可惜溫柔不過三秒,吳窺江說:“還小,還要長個是吧。”

鐘在禦狡辯:“明明是衣服本來就定小了!我穿襯衫就覺得小。”

吳窺江急切:“褲子緊不緊?”

算了吧,別得寸進尺,鐘在禦審時度勢:“不緊,穿着正好。”

唯有這點自知之明,還沒合吳窺江的心意:“不緊?真不緊?你不覺得緊?”

一連三個問題,問熟了鐘在禦的臉蛋,他想起那天叫老板抓包另謀高就,似乎提過。這是拿他玩笑?他分不清,回他哼哼唧唧。

吳窺江記憶猶新,黑褲崩着兩圓瓣,剛才葷話不羞不臊,現在說起話來清清淡淡,話題轉移的滴水不漏:“回頭跟吳佩漢說,多做兩身大一碼的,從頭到腳,都多來兩身。”還刻意補充,“平時也能穿。”

噗——是鐘在禦美滋滋,軟軟地趴在床上,怕人聽不見,床板咔叽一聲響。

“被窩裏呢?”

“嗯。”

一根煙,只抽了第一口。吳窺江把煙丢到車外,叫水汪滋啦一聲熄了:“繼續睡吧。吳佩漢辦事不利,都交給他,還沒做好。”

鐘在禦附和:“嗯嗯,吳佩漢太自以為是了。”要挂斷電話,他突兀地,“老板,你明天早點來啊。”

吳窺江想也沒想,叫人家哄了個通暢,昏庸了,什麽都應。

千錯萬錯,都是吳佩漢的錯。

遠在家中的吳佩漢,睡如死豬,接到他爸打來的越洋電話,內容大致總結如下:回家。情之急切,好像是自己身首異處,還魂人間,通知不孝子速速來認屍。

作者有話要說:  司機一滴酒,親人兩行淚

行車通話,請向吳窺江學習,接藍牙。但千萬別學他亂丢垃圾!

and專業背鍋俠吳佩漢:????

謝謝觀閱,瘋狂求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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