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和尚

上班劃水,還叫老板抓正着,倒黴大發了。鐘在禦乖乖當案板魚肉,刀俎卻開恩:“快點回來吧,順便去趟便利,威明要吃紫菜飯團,你買了直接送過去。”

鐘在禦拎着水桶一路小跑,不知褲子被打濕了半截,快到保安廳,看見一大一小兩小男孩手牽手。大的不過十四五,也手拎水桶,小的那個最多十歲。

“你哪個店的,搶生意啊。”小的兇悍霸道,像護食的野貓崽子。

大的那個怕生,立即拽住他。

洗車店多是家族生意,從老到少,集體出動。

鐘在禦搶生意在前,理虧在後,脖子一梗悶頭大跑。便利店買好飯團,他體力勞動後,又餓得厲害。

鎖好水桶,鐘在禦一面吃一面走到放映機房門前,如上次那樣,叫百威明躲好,數夠了時間,才進去。整齊的睡袋旁放了沙拉和幾塊三明治,再加上兩個大號飯團,雖然沒見過人,但從爬通風口的行為看,應該也瘦。

這得是一天的量?

“老板你一次給威明準備一天的量嗎?飯都冷了,會不會凍着胃,他會用微波爐嗎?天熱了會不會馊,我怎麽沒看見冰箱。他白天的時候生病了怎麽辦?”

吳窺江備了一肚質問,全被一番無關己的關懷備至轟了回去。那就甭客氣了,二郎腿一翹,張嘴找茬:“敲門了嗎?我出門一趟,你連敲門都忘了?”

鐘在禦提醒:“你說我可以不用敲門的。”

吳窺江随随便便就能把人罵哭,鮮少啞口無言。他覺得自己要麽失憶了,要麽變成了一條魚。

鐘在禦又提醒:“是的啊,你說敲門手會疼,叫我不要敲了。”

吳窺江慌張:“我那麽關心你了!”

慌張完了,倍感無力。他知道了?他也明白?胡思亂想,會不會恃寵而驕?會不會作來作去?會不會是看上了他的錢而不是本人?

一驚一乍,好不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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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在禦覺得老板記性太差,應該是常年辛勞的後遺症,心裏溢出關心。他忍不住靠近,喉結一骨碌,惋惜:“老板你這樣熬夜下去身體會不好的,會掉頭發會禿頂。”

吳窺江想象自己禿頂,定然慘不忍睹。

鐘在禦數落:“對腎功能也不好。”

說什麽不好,偏說腎!這話題再持續下去,吳窺江覺得自己有就地證明一下的必要性,他無奈地扶額,強行的、帶上一貫的傲慢,生拉硬拽地轉移話題:“說說你最近拍了什麽?”

鐘在禦立馬閉嘴,電光火速地識時務。一回生二回熟,順溜得免了草稿:“啊,這次要拍一個小和尚。”

說完話,鐘在禦垂視的眼珠子轉了一個圓周,納罕着,怎麽又撒謊了。他擡眼,虛虛地瞄一臉異色的老板,就當哄他了。

吳窺江覺得他再不管,過些天,當真頂着個光溜溜、能當燈泡的腦袋來上班了。無法無天,還當不當他是老板了!不教訓真不成,可炮仗點了,張口啞火:“你……帶發套?還是剃頭?”

鐘在禦慣着他:“發套發套。”

明明應該放下的心,呲溜重提。吳窺江氣血上湧,滿腦都是揮之不去的小和尚。

乖巧青澀,有點莽撞,滿庭院撒歡地跑,一頭戳進誤打誤入的書生懷裏。

書生為功名上山求佛,未金榜題名,先洞房花燭。

“老板?老板……”鐘在禦抓緊機會,拎了張椅子,坐在辦公桌對面,巴巴期待。

吳窺江茫然的,打啞謎似的“啊”了一聲。

鐘在禦手支下巴,擠得一張臉嘟嘟,年紀小小,學得一口惟妙惟肖的滄桑嘆氣:“小和尚該怎麽演吶。”

他确實不知道該怎麽演,給自己出個難題,必須要攻克。畢竟誰知道會遇上什麽劇本呢,演員碰劇本,有啥演啥,他不挑。

合着是那次不倫不類形體課的後遺症,只懂怎麽演書生小和尚滾炕頭的吳窺江,躊躇着開不了口。但人家睜大眼睛,明晃晃地期待,也狠不下心不拿點壓箱底的相授。可他一心二用,愣是給了人家不着邊際的一句:“黑胡椒?”

“啊?”鐘在禦趕緊在手心裏哈了口氣,嗅着。沒想到這味兒比大蔥蒜瓣還熏人,是他不講究衛生,髒兮兮的讨人厭。

“飯團裏面是黑椒牛柳的,牛肉好吃。” 出師不利,丢臉如鐘在禦,只想逃之夭夭,不安地蹭來蹭去,“我先走吧。”小屁股一擡,準備挪窩,被厲聲得挨了個結實。

“吃我的喝我的,連個謝謝都不說就想走!”吳窺江不輕不重地一拍桌,一星半點的火氣也沒有,還是吓得對方一聳肩膀。

一張空桌,鐘在禦趴得标準,等着挨罵。睫毛一眨半眨,像被一雙手輕捧。

鐘在禦畢竟吃人家的了。吳窺江每每叫他給百威明買吃買喝,都是雙份的錢,明擺着要他自己留一份,全當辛苦費跑腿費。

收了人家的錢,不買點吃,攢在錢包裏,反倒像偷雞摸狗。他都快愁死了,不過死前還想再吃幾回。吃的美了,偶爾也想下次不能這樣,又開始百無禁忌——吳窺江太忙,他身為大堂經理,理所應當替他承擔。

“你先說說戲,總不能又讓你走T臺。”吳窺江數落完人家,看在書生的面上,正兒八經地瞎琢磨,“你袈裟一穿,身子骨擰成什麽樣了也看不見吧。”

鐘在禦又得現編,眼珠子一咕嚕,信手拈來:“嗯,就坐在那兒,念念經。主人家死了人,請他來超度。就拍一個念經的鏡頭,兩三秒。”

一扯謊就上頭,跟人家喝醉紅臉似的。吳窺江浮想聯翩,這假戲真演,究竟有幾成刻意?又寬慰自己,倒黴蛋撒謊在前,怪不得他想入非非。

吳窺江靠在椅背上,呼吸亂了,還維持着明面上的氣定神閑:“那簡單啊,你把詞兒念好就成。念的什麽經?《大慈大悲咒》《心經》?”

他不信諸天神佛,倒也有種上輩子在佛前求了五百年的錯覺。

有戲演,不用記詞,哪有這等美事?鐘在禦一不小心造歪了橋,雙手在腿間不安地搓着:“那我念一段你聽聽?”

吳窺江大爺似的坐,單等一口“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

清爽開胃!

不過怎麽聽還自帶旋律……嗡嗡嗡地哼,聽不清詞。

再一細聽,怎麽改唱歌了?

鐘在禦不會念經,但窗縫裏滲進來,他聽來聽去這麽些天,耳濡目染了。開始不敢看,心怯得厲害,默默瞥一眼,見對方眯眼似睡,才大了膽子。

吳窺江留出一條縫,偷窺者還不遮不掩,挨偷的已神搖目奪:“唱的什麽歌?”

鐘在禦一怔,旋即明白過來:“是我奶奶唱的,她說我念的像唱歌,就跟着哼歌,哼着哼着,我就跑偏跟她唱了。我前面念的怎麽樣?”

吳窺江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滿腦子思凡,不動聲色地敷衍:“挺好。”想想,又不夠,他思凡了,指不定又拉多少人下泱泱情水中,冷臉唬他,“不過到時候表情稍微僵點,別柔情似水的念,不知道還以為你是尼姑呢。”

他訓完人,還把人送到門口,兩步的距離都忍不住要說點什麽:“奶奶身體怎麽樣?”

“挺好。”鐘在禦扭頭問他,“老板,你準備什麽時候走,今天一起吃夜宵嗎?”

吳窺江一般沒事就自己走了,不打招呼,鐘在禦不過稍稍客氣,結果換回一腔酸溜溜:“馬上就走,又沒人要我送。”

眼神一觑,毫無反應。

好嘛,吃他的喝他的,不長良心光長個!他就這麽不讨親近?

吳窺江說:“領結系得挺漂亮。”

鐘在禦摸了摸領結,笑逐顏開:“我說過我聰明嘛。”

為了不丢臉,足足纏着林森教他半小時。

吳窺江談不上失落,歸攬總結,興奮多些。因這七零八落星的興奮,沒留神自己那開了幾年的車一塵不染。

他高興,覺得芸芸衆生也高興,連保安打起招呼來都熱情了三分:“吳先生,今天有好事啊!”

人家不過覺得頹廢的吳先生終于開竅,意識到自家車輛的衛生問題,而那開心模樣,無非是想用一段嶄新的戀情祭奠已逝的青春。

吳窺江當人家祝他新婚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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