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程可涼把三盤白胖的水餃放在餐桌上，正想叫他們過來吃，卻覺得美琪跟失憶美男之間的氣氛有點詭異。

“發生了什麽事情嗎？”她在瓦斯爐邊最多也只站了十分鐘而己，怎麽他們就有那麽一些煙硝味出來了。

“喔，因為我們對超級水晶有不同的見解。”美琪反應很快，“我剛跟他說超級水晶畫質媲美攝影機，可他不太信。”

賀天霁很快接口，“是啊，再怎麽說也是筆電上的鏡頭，能夠流暢已經算不錯了，應該沒辦法太精細。”

講完，兩人互看一眼，确定彼此的話題方向一致之後，很快又把視線移開。

“這我就要幫美琪說話了。那枚超級水晶是我們學校工學院去年到新加坡的參賽作品，還得了金獎呢，因為美琪的男朋友在美國，為了講視訊的時候效果更好，她死賴活賴終于讓其中一個學長答應幫她做，光基本零件就花了六千多，有些還是從攝影機大廠買來的，她沒騙你，畫質跟萬元還一樣。”

程可涼每說一句，美琪的笑意就更大，最後，她偷偷對賀天霁再度比了比自己的超級水晶，然後又伸出五只手指頭比了“五”，提醒他別忘記她錄像存證超過五分鐘。

“你們怎麽會突然聊到鏡頭？”

賀天霁哦了一聲，不疾不徐的回答，“因為我看她一直在玩鏡頭，好像挺有趣的樣子，所以順口問了一下。”

程涼聞言眯起眼，“楊、美、琪，你不是說，我煮水餃，你要做那張市調圖嗎？居然在玩鏡頭？”

美琪啞口無言——這個假失憶男，報複心很重。

她又不能說自己剛剛是跑去威脅他。

她跟失憶男見面也不過就是這一、兩個小時的事情，但她可是認識了可涼四年啊，可涼可能會基于心軟或者其他番石榴原因收容一個人一星期，但是不可能因為那些理由收容別人一個月。人會願意忍受這樣的不方便，讓另一個人分享自己空間，理由只有一個——喜歡。

喜歡，所以不覺得他打擾到自己。

喜歡，所以即便空間有點小，也覺得無所謂。

可涼談起失憶男時眼中有小星星，那是很久以前，她說起李國邦時才有的那種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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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時他們互相喜歡，卻終究擦身而過。

她很希望可涼能談一場戀愛，過程是哭也好、笑也好，那都是真實人生，她希望……希望她的朋友不要這樣無欲無求。

即便她打從心裏尊敬可涼，但那樣的尊敬其實是帶着一些心疼的，明明是花樣年華，卻沒有時間去體會愛情的美好。

過去四年，她只見過可涼談李國邦時臉上有溫柔笑意，終于，她現在臉上又有了那種表情。

可涼不想面對，身為朋友，她不好戳破，也沒權利指導可涼該怎麽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破壞現狀，小心過濾這個人有沒有危險，其他的只能讓當事人自己面對，自己解決。

因為，楊美琪只是一個旁觀者，這是程可涼自己的人生。

會員制的酒吧裏，賀天霁一個人喝着酒，回臺灣以來第一次這樣悠閑——雖然他看起來很像閑人，但其實這陣子以來一直處于一種用腦過度的狀态，下午好不容易把論文送出，于是他覺得應該輕松一下。

找個不會讓他分心的地方，稍微放空。

這間俱樂部他沒來過，但聽天俊談過幾次，在不能去熟店的前提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裏。

會員，隐私，沒有太多人。

賀天霁不是會員，但他自有一套方法——态度落落大方的直接走入，在服務生開口問會員卡號之前，抛出“賀天俊”三個字，接着找位置，坐下點酒。

服務生很快上了他要的蘇格蘭威士忌。

他拿出手機收電子郵件，看到奶奶的信時，覺得差不多是自己恢複記憶的時候了。

不是因為奶奶說只要他出現就好，要回德國還是要接手寰英都由他決定。而是，他的心态不同了。

他不想再當一個稍有不如意就躲起來的少爺，他想要當一個有肩膀的人，既然已經把論文送出去，他也十分有把握教授會通過他的論文，就某種程度來說，已經算完成學業，接下來，他想要試試獨立生活。

不是人際的獨立，而是經濟上的。

過去那些年，他只在大二那年暑假因為寰英的營銷經理跳槽，去上了一個月的班，此外，他一直過着少爺人生，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金錢，那是他最不匮乏的東西。

爺爺奶奶對他除了長孫情結之外，還有一些心疼與愧疚，覺得他沒有爸媽在身邊照顧，很是可憐。因此除了感情，也在金錢上加倍的補償他，對于他要的東西，爺爺奶奶只會說好，從不會說這太貴。

他一直覺得自己很獨立，直到遇見程可涼，她瘦小的身體中裹着鋼鐵般的意志，見到那樣極端的對比，他才驚覺，他的留學生涯只是獨居，不是獨立，更正确的說法是被照顧得很好。

在德國，他住的并不是學生公寓，而是飯店。出入有警衛，生活機能健全，要什麽打一通電話，服務人員會立刻做好，相對于省吃儉用的一般學生，他的日子是舒服太多，但他不認為這有什麽浪費的，因為一直以來，他所接觸到的生活模式就是這樣的。

金錢是用來讓日子過得舒适，而不單純只是數字累積。

在他的想法裏，如果可以負擔得起飯店的房錢，又為什麽要去跟人家搶學生宿舍呢？

但現在，他的想法已經有了轉變。

叼着鑽石湯匙出生固然是幸運，但若能自己工作養活自己，并從中找到目标與樂趣，那樣的人生或許更踏實。

鋼鐵人對他産生了一種奇異的潛移默化，他心中很多根深蒂固的理所當然慢慢變成感謝。

爺爺奶奶的愛跟經濟支持，讓他一直以來過得輕松極意，卻不明白這是該感謝的。

從小到大，他的成績一直很好，讀書像吃飯，喜歡球類運動，玩起風帆也有一定水準，爺爺奶奶非常以他為傲。

家世、頭腦、體能、出色的外貌，加上是爺爺指定的接班人，社交活躍，他真的以為自己很了不起……

可是現在，現在……

他認識了一個真正了不起的女生。

原本只是認為這個女生善良好說話；看她對貓無可奈何的樣子，知道她心軟，所以以退為進，讓她同意他留在她的小窩。這一個月，他雖然連程可涼的小手都沒碰過，但他承認自己被她迷住了。

迷！

只是交談，只是慢慢了解她，就覺得她閃亮無比。

賀天一聲記得他們聊到夢想時，程可涼說，除了建立一個充滿笑聲的家之外，她還有一個夢想比較好達成，去英國拿碩士。

他問為什麽是英國，程可涼告訴他，英國的話只需要一年，但相對的課程會比較緊，這種安排有利于經濟不夠寬裕的學生，不然放個寒暑假，留在當地未必找得到打工，但食宿開銷依然有，回臺灣機票又太貴，何況她一定是出國前就把小窩退掉，寒暑假回來是要住哪裏？

她的雅思分數高，外加在校期間表現優異，申請學校沒問題，最大的問題出在金錢，上課加上寫論文時間的不确定性，她得準備很大的一筆錢。

“雖然是很大的一筆但也不是存不到，其實我已經寄出好幾份履歷了，畢業後我會到另一家游戲公司上班，擔任程序開發，薪水會比在開創多很多，最多三年應該就可以了。”

程可涼說這些話的時候正在幫寶石剪指甲，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他卻絲毫不懷疑她說出口的話。

那些絕對不是随口說說而已。

那時她又接着說：“欸，如果我出國前，你都還沒想起自己的身分和家人怎麽辦？”

居然還想到他。每次想到都覺得很高興。

“到時候我真的要帶你去警察局報案了。”

其實不用，他當時就已經告訴自己，把論文完成，他會自己回家。

“我出國時幫我養寶石一年好不好？雖然它也認識美琪跟安安，可是我覺得它好像比較喜歡你欸。”

喜歡？寶石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啊。

那只貓在小窩中是山大王一樣的存在，牠可以在任何想休息的地方休息，在任何想玩耍的地方玩耍，想起床時就起床，想睡覺時就睡覺，弄撒飼料也不用收拾，可涼從來不兇它。

他第一天就發覺了，這只貓并不想搭理他。

但因為他是人，當然不可能去跟貓計較，于是當程可涼去上班上課，房間裏剩下兩位男性通常是沒有互動的。

寶石有時候會巡視一下房間，然後故意從他桌子上踩過，等它滿意了，它會跳到自己的墊子上休息，等到程可涼回家，再立刻湊上去要抱抱，跟在她腳邊轉來轉去，可愛得跟白天判若兩貓。

她想把寶石托給他，賀天霁覺得自己應該要發聲了，“其實我從來不認為它喜歡我。”

“哪有啊，它很喜歡你的，對不對，小可愛？”

寶石溫順的喵了一聲，晃了晃尾巴，程可涼笑說：“你看，它說是。”

男人笑了出來，“它只是單純的喜歡你揉它而已。”

“是嗎？”她又揉了寶石的脖子，“以後一天只給你吃一餐好不好？”

胖貓眯起眼睛，又是一聲撒嬌無比的喵～

程可涼笑容更大，“好像是耶。”

“本來就是。”寶石要是聽得懂人話，歐普拉應該會派專機來接他們去上節目。

剪完指甲，她拿出護掌霜，在寶石的四只腳掌都擦了些，順便按摩一下，接着又伸手順了順它的毛。

喵喵喵～

她摸摸寶石的耳朵，笑說：“一天只能吃一頓還這麽高興啊，笨貓。”

他那時聽了很想笑，到底是貓笨還是主人傻？

程可涼一早醒來就覺得有點不舒服，頭有點痛、鼻子有點塞，若她是一般人，可能會請一天假在家休息，但她是超級魔人程可涼，魔人是無敵的，魔人什麽都不怕，病毒？去死吧，喝！

于是她照常出門、照常到校，在重視平時成績的教授課堂上努力發言，争取加分，在打混的老師課堂上閉目養神——即使真的很不想把感冒當一回事，但事實上還是真的被影響了。

下午時她終于因為鼻塞外加拉肚子，認分的去學校旁邊的內科診所看了醫師，拿了兩天感冒藥。

醫師說，這一波的感冒伴随腸胃炎，要注意飲食衛生，多休息。

程可涼唯唯諾諾的點頭，心裏知道自己做得到的也就是準時吃藥而已，其他的她又不是什麽嬌生寶寶，多注意就好。

于是，她還是一樣上完當天所有的課，接着去開創上班，在找回八只劍齒虎跟兩只雲龍之後，接班的小傑到了。

“嗨，美女。”

“嗨，阿宅。”

“美女你今天的語調特別開心耶。”

“因為我今天特別想回家啊。”雖然她是鐵打的程可涼，但那畢竟只是心理層面的說法，事實上，她是肉做的，即便不是嬌生慣養，但鼻塞頭痛外加拉肚子，她也受不了，可以的話，她真的比較想在自己的龍床上休息啦。“我鼻子塞得好像被隐形人拖住一樣。”

“難怪聽你講話怪怪的，我還以為吳至衡今天又發神經，你們兩個吵架了。”

“吳至衡，哼哼。”那種自以為是皇親國戚而作威作福的人，她……她好羨慕啊……哎喲，她一定是真的很不舒服才會這樣想。

雖然他們都看不起吳至衡，但他們都認同他真好命，因為他爹跟開創老板是兄弟，于是他這個滿腦子只想着要怎麽逗女朋友開心的人，可以穩坐主管的位置。

可恨的是他又有一點小聰明，他不是把東西丢出來做，而是把人叫進辦公室完成，如果将來有人告發，他也可以雙手一攤說：“當然是我親手完成的，不信你們可以查計算機歷程。”

“既然身體不舒服，這兩個半小時本人就幫你省下了，起來吧。”

兩個半小時？

程可涼撕下屏幕右下角的便利貼——這是她不舒服時的應對方式之一，不要去看時鐘，她覺得這樣時間過得比較快。

屏幕顯示是下午八點半，他十一點才上班啊，這麽早來幹麽？

“你今天不是跟妮妮見面？”

妮妮是小傑打怪時的隊友，照片上是很清秀的一個小護士，笑起來可愛可愛的，認識好幾個月了，平常對話有那麽一點郎有情妹有意的感覺，小傑約了好幾次，妮妮終于點頭同意見面。

“只能吃晚飯，最多加上散散步，我不能太晚回家。”——想當然耳，這樣的但書更讓人開小花了。

而為了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平常根本不打扮的小傑花了好幾千塊買衣服、弄頭發，把自己好好的整理了一下，此外還背了幾個笑話，做足了功課，就為了給佳人一個好印象。

但是看這個時間，根本是用戰鬥的速度吃完飯就解散，怎麽會這樣？

他們用視訊見過面，會動的妮妮在小框框中跟她以及陳姊打過招呼，和傳來的照片一樣，如假包換就是游戲上的本人，絕對不是拿別人的照片冒充，再者，他們平常在在線很能聊，沒道理見了面卻無話可說。

小傑嘆氣一聲，“因為妮妮帶了她老公來，所以……”

程可涼睜大眼睛，“老公？”

他沈痛的點了點頭，“對，老公。”

太驚訝了，有幾秒鐘的時間，她甚至有種因此鼻子通了的錯覺。

小傑與妮妮號稱是他們這款游戲中的楚留香與蘇蓉蓉，結果蘇蓉蓉居然有了老公……這真是歐買尬中的歐買尬。

“怎麽會這樣？！”

小傑蔫蔫的回答，“我問她，她說：“我又沒講過自己是單身。””

暧昧幾個月終于見面，即便女主角說不能晚回家，大家還是都猜會有爆點，沒想到居然是這一種，這……太慘了。

悲哀的是游戲中的楚留香并沒有沈慧珊也沒有李紅袖，他就只有蘇蓉蓉一個人……看來，大俠扇子上的字要從“我踏月色而來”改成“我戴綠帽而來”了……

也不對，如果要說戴綠帽也是老公才有資格講……

“其實她有老公也沒關系啊，大家就當隊友就好，一起打怪、升級，稱霸武林，可是她卻一直沒有講自己已婚，叫她Honey，她回我笑臉；約她見面，她也說OK，但我去弄了頭發、買了衣服、訂了餐廳，卻這樣直接把老公帶到我面前，感覺就很不好。”

程可涼拍拍他的手，“還好你沒有人財兩失。”

小傑大嚎，“你這是安慰還是挖苦啊？”

“是安慰啦。”語畢叉補上，“真的是安慰。”

“唉，算了，就當一個經驗。”其實也不是說多難過，就只是很尴尬而已。

“你不是想回去休息嗎？起來吧。”

程可涼指着屏幕稍微交代了一下沒完成的部分。

小傑點點頭，“總之，兩個寵物，一個時間回溯，一個打了一堆怪，別人都暴沖五百以上，他的經驗值反而倒退嚕。”

“正解。”

她把椅子往後拉了一起了正準備起來，突然有點恍神又坐了下去，吓了小傑一跳。

“大哥，你沒事吧？”

“大概是坐太久了，腳有點麻。”

小傑露出古怪的表情，“你……今天晚上都沒起來過昀？”

程可涼比了一個拇指，“再度正解。”

“哇，這樣很不健康耶。”

“我知道。”平常他們都會設置小提醒，每一小時就會起來動一動，但她今天頭痛鼻塞又拉肚子，實在不想動。

真感謝小傑，她可以早一點回去，喔耶。

深吸一口氣，她這次放緩動作，慢慢站起，很好，不恍神、不暈眩，沒事。

等回到家，吃了藥，她要立刻鑽上床睡覺，睡起來她就會好很多——過去幾年皆如此，因為她是超級魔人，有自動修複功能……

程可涼自我催眠還沒完畢，覺得頭一暈，身體搖了搖，本能的扶住了走道旁邊的椅背。

位置的主人珊珊以為有人在叫自己，回過頭，“可涼，什麽事？”

她的頭越來越暈，怕跌倒，動都不敢動。

看她的樣子不太對，珊珊趕緊從椅子上起來扶住她，接着喊人，“小蜜，過來幫忙。”

“怎麽了？”

“幫忙把可涼扶到沙發上。”

一步，兩步……程可涼突然沒了力氣。

“她暈倒了！”小蜜的聲音，“怎麽辦？”

“那個誰，小傑，叫救護車！”

程可涼倒在地上，呆呆看着地板想，我是很暈，但是沒有倒，還有，小蜜，不要尖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