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雖然因為這一場病受了不少罪,但也因此享受了好些日子的安逸。

自從上回陛下親自替杜芷書換過藥後,次日便去了皇陵,連同朝臣一起為山西大旱祈福求雨。陛下不在宮中,杜芷書便也借由卧病,拒絕了所有前來示好探望的宮妃們,一個人在錦榮殿,心情舒暢了,病也好得更快。況且紀太醫的方子效用很好,幾日後,杜芷書身上的紅點變淡,漸漸消失,人也精神了起來。

李昭儀前來探望時,杜芷書臉色紅斑已消、可下床自由行走了。

“面色紅潤了許多,經過幾日靜養,娘娘倒是比之前更加好看,美得不可方物。”李昭儀笑說着,二人之前關系就好,言語間并沒有太過生疏。

杜芷書也是笑了笑,說道:“吳嬷嬷這幾日總心疼說本宮消瘦了,變着法子煲各種湯,本宮都覺着有些虛不受補,如今見了湯藥就頭疼,怕是癬症好了,又得生生地給補出其他毛病來。”

雖是抱怨,語氣裏卻是玩笑,李昭儀羨慕道:“嬷嬷是真心疼娘娘,也是福氣不是?在這宮裏頭,能有個全心為着自己的人已很不容易了。”

說完,李昭儀又看了眼皇後身邊的紫瑤,繼續道:“娘娘如今身邊可有倆呢。”

“娘娘待奴婢們也好。”紫瑤插嘴說了句:“娘娘待人都好,尤其對昭儀。”

李昭儀自然曉得,錦榮殿這幾日避不見客,她如今能進得來,不過是因着與皇後曾經的情誼,當然,她今日會來,也是篤定了娘娘會念及昔日情誼,不會據她于門外。

“聽宮人說娘娘的病好了許多,才敢過來叨擾,想着娘娘這幾日肯定悶得慌,遂帶了些話本子過來給娘娘。”

杜芷書接過,驚奇道:“都是全新的呢。”

“昨日二弟入宮時,我特地托他帶進來的,據他說這些是如今建安城裏最火的段子。”

李相爺府上那個不學無術的二公子倒是對這些很有研究,想想當初差些就要嫁入相府,如今卻是端坐在了大梁宮裏,只覺着命運很是神奇。

杜芷書将話本子收好,笑道:“還是姐姐知我心思,正巧我之前帶進宮來的話本子都看完了,如今入了新書,又能打發好一陣子。”

“自小娘娘就喜歡看這些,可惜宮裏沒有戲園子,若能再看上一出戲,保管娘娘的病馬上全好了。”

事情就有這麽巧,李昭儀才說完,橙香匆匆進來,禀着:“娘娘,慈安宮送來戲單子,讓娘娘也點幾出戲。”

二人都是愣住,杜芷書疑惑問着:“什麽時候的事?太後生辰已經過完,近日也沒什麽節日可慶賀,為何突然召戲班子入宮?”

“明兒就開唱了。聽說是陛下孝敬太後的,建安城裏從南邊來了個非常有名的戲班子,懷腔唱得頂好,這個月在建安各個王府侯府權貴家裏都轉了一圈,許是陛下和朝臣去皇陵的路上聽誰說了,一回宮,便特地命人将戲班子召進宮來唱戲給兩宮太後聽聽。”

“懷腔?!”杜芷書一聽這個便來了精神,雙眼金亮。她愛聽戲,其中最愛的又屬懷腔了,遂趕緊接過戲單,果真都是她喜歡的,忍不住嘴角上揚。

點了兩出,還有些意猶未盡,一旁紫瑤都忍不住笑了:“娘娘不必游移不定,其他宮的主子也會點戲,您沒有點到的戲碼,指不定別人要了,到時候都能看得着的。”

杜芷書想想也是,便把戲單交了回去,卻聽李昭儀輕聲說着:“陛下待娘娘真好。”

“只是趕巧了,陛下一直有孝心。”

杜芷書解釋着,李昭儀也只是會心一笑,而後二人聊起了小時候趣事,便也漸漸忘了這一茬。

夜裏,杜芷書看話本子晚了些,便被吳嬷嬷念叨着:“大病初愈,哪經得起娘娘這般折騰,趕緊休息去。”

杜芷書倒是乖乖地任由嬷嬷抽走手中的話本,突地反手握住嬷嬷,鄭重道:“謝謝。”

在吳嬷嬷面前,杜芷書多是撒嬌逗趣,難得這般語氣,吳嬷嬷一頓,心中明白她所指何事,只嘆了口氣,“娘娘也說了,這宮裏您只信老奴和紫瑤丫頭,老奴伺候了娘娘半輩子,娘娘要做的事情,老奴豁了性命也要替娘娘辦好,只是……”嬷嬷心疼地看了眼杜芷書,道:“只是老奴心疼娘娘,事有輕重,以後莫再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了。”

杜芷書雙手圈住吳嬷嬷的腰,順勢側頭靠在了嬷嬷懷裏,糯糯的聲音,說着:“嬷嬷與紫瑤也是不同的。”

吳嬷嬷任由杜芷書抱着,憐惜地看着眼前這個女孩,不過十七歲的年紀,卻已是這大梁宮的女主人了!大梁後宮是建安城各族權勢的漩渦中心,卻要讓一個十七歲的姑娘撐起她身後的家族,何其艱難!

當初那個不谙世事的女娃娃仿佛還在眼前,轉眼,卻又變了......心中感慨着,嬷嬷亦忍不住伸手撫了撫杜芷書的發頂,杜芷書生母早逝,嬷嬷又沒有一兒半女,便一直将皇後看做親生女兒,哪家母親舍得好好的閨女進宮來受罪啊,可憐杜夫人喪的早,否則二小姐與三小姐都不該是這個命!

照顧嬷嬷年紀大,平日都是紫瑤來伺候皇後入睡,今日難得皇後粘人,嬷嬷便陪在她床頭,像小時候那樣,唱着童謠哄着娘娘入睡。待娘娘呼吸平穩後,才是替她掖緊了被角離開。

夜色愈來愈深,一片靜谧中,突然傳來細微的聲響,杜芷書坐起身,道:“你終于來了。”

從窗口躍入的黑衣人頓住身形,很快反應過來轉身要走,卻聽杜芷書說着:“良公公,既然來了,何必急着離去,本宮已等你幾日了。”

黑衣人已到窗口,卻又停下動作,轉身,不可置信地看向杜芷書:“你,你怎麽……”

“本宮怎麽猜到?”杜芷書輕笑了一聲:“起初也不是很确定,不過看你停下步子,便知道沒有猜錯。那日本宮生辰,你不是刻意想引起本宮注意麽?”

“是!”良公公索性大方承認。

得到對方爽快的回答,杜芷書卻沒有了起初的鎮定,猶猶豫豫,終是問出:“你,是誰?”

皇後已經叫了他良公公,自然知道他是誰,這一句看似多餘的問話,良公公卻是聽懂了,說道:“奴才出身蜀地苴族,家道中落,族人先後離開蜀中,各奔前程。兩年前一場疫病,家中再無族人存活,奴才也只得離家,想着來建安城尋家族堂哥,輾轉許久,卻得知堂哥戰死沙場的噩耗,這事,想必娘娘比奴才清楚。”

杜芷書顫着雙唇,若人有心查探,要得知趙九禾來自蜀中并不太難,可還知他是古時苴族後裔卻不容易,“你找上本宮是何意?你堂兄為國馬革裹屍,雖遺憾,卻也榮耀。”

良公公冷笑:“這話娘娘居然說得出來!堂兄與十來名将士不過受命出城迎接糧草,卻為何直面鮮卑一萬大軍?鮮卑将士雖骁勇,卻沒有未蔔先知的本領!虧得堂兄曾家書回來,說遇上了個蕙質蘭心想厮守一生的女子,甚至将有苴族圖騰的衿纓相贈,堂兄如今在天上看着呢,娘娘當真問心無愧?”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趙九禾傾身替她系上衿纓時的話語還言猶在耳,那時的心悸她總忘不了。杜芷書低下頭,屋裏本就是黑漆一片,她眼角落下的那滴淚水便也不會被旁人看見。

“你是要為你堂兄報仇?”杜芷書問着。

“奴才若說是,娘娘是立刻喊人麽?”

杜芷書搖搖頭,剛剛在他進來的那一刻,杜芷書沒有喊人,是因她信他不會傷她,上次他手下留情,便說明事有回旋。

“可否給我三年時間,三年後,本宮将這條命給你。”

“如果奴才不肯呢?”

“那本宮現在喊人,你也活不成!”說完,杜芷書認真看着良公公:“本宮倒是覺着,你并不想要本宮的命。”

“的确,我不要你的命。”良公公望着窗外天際,緩緩道:“苴族趙家百年前何等風光,先祖英勇馳騁沙場,奈何子孫不孝,未能繼承先祖遺志,致使趙家敗落。堂兄當初來建安也是為了有機會報效朝廷、恢複趙家昔日榮光,堂兄出師未捷身先死,如今趙家只剩我一人,身在建安城中,才知報仇無路、報效無門,窘迫下無奈入宮。再遇娘娘,只希望娘娘能幫我完成心願,便當是還了欠堂兄的債。”

杜芷書沒有說話,二人靜默了許久,良公公又道:“一切全憑娘娘,若娘娘不願,我也不強求,老實說,上一次我是真想殺了娘娘為堂兄報仇,堂兄愛娘娘至深,娘娘卻可轉身為後,薄情至斯!可轉念一想,娘娘是堂兄最為心愛的人,堂兄在世時視娘娘為珍寶,若我真傷了娘娘,堂兄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慰。”

說完,不待杜芷書反應,便從窗口一躍而出,消失在溶溶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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