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出了清心殿,撲面熱氣襲來。六月底的日頭最是毒辣,近午時,空中沒有一絲雲,頭頂上一輪烈日,沒有風的大地像蒸籠一樣,尤其四面宮牆圍着,熱氣不散,悶得人喘不過氣來。

杜芷書想起前年的夏日,那時的杜府也是這樣的悶熱,杜芷書待在放了兩盆冰塊的屋子裏不肯出門,趙九禾當時跑到她的窗下,悄悄說能帶她去一個涼快的地方,她雖不信有這樣的地方,最後還是跟着出府了。

平坦的田疇,青青欲滴的軟柔柔的稻苗,蒼蒼翠翠的叢叢蕉葉,在風中搖曳,呈現了一片生機。兩人赤着腳在溪水裏追逐,冰涼的溪水沒過腳踝、拂過面頰、沾濕衣裳,霎時透心的涼快......

因為陷入回憶,杜芷書步伐很慢,走到不遠處的涼亭卻遇見宜壽宮的绫姑姑,看樣子,是刻意在等着她們。

“太後想起宜壽宮裏今兒炖了娘娘最愛吃的龍井竹荪,還做了翡翠如意卷,遂吩咐奴婢來邀娘娘去宜壽宮用膳。”

杜太後相請,杜芷書自然得去,因為剛才被紀存德耽誤了時間,到宜壽宮時,杜太後已等候多時,待杜芷書前來,才是上菜。

桌上菜色全是杜芷書以前喜歡的,一看便知是刻意為自己準備的。“謝姑母。”

杜太後擺手,讓所有宮婢都退下,屋裏只她們二人時,才是感嘆道:“咱們姑侄有多久沒有一起吃過飯了?”

杜芷書沒有回答,張太後壽宴時,她們也算是一起用膳的,不過她知道姑母此時指的不是那樣的宴席。

杜太後則是陷入回憶,半晌才道:“竟有三年,上一回還是你二姐入宮那日,你在我宮裏吃的晚飯,哭着說舍不得你二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像個孩子。”

杜芷書也想了起來,笑着:“那年十四歲,确實不大。記得當時父親派人來接小詞回去,小詞不肯,拽着姑母的袖子哭,鼻涕淚水将姑母的宮服毀得一塌糊塗。”

“可不是麽,當時就想把你這個髒丫頭扔回杜府去,結果看着你哭得通紅的雙眼,一心軟就留下了你,卻不想這一時的心軟差些害了你。”

杜芷書臉色漸變,笑意收斂,低着頭不說話。那日是她偷喝了酒還想偷溜去找二姐,結果因為酒氣上來頭暈目眩的、又是夜裏,一時辨不清方向迷了路,誤跑進了藏書閣,卻遇着了最可怕的事情……

“還記恨慕合王子麽?”杜太後問着。

杜芷書沉默了許久,才是搖了搖頭,“過去了,王子當時也是酒氣上湧,并不是故意,我當時吓得很,慌亂跑出來時絆了一跤撞暈過去,最後若不是慕合王子送我回宜壽宮,那樣冷的夜裏,我怕是就凍死了,算起來,王子倒是恩人。”

杜太後看着眼前一直低着頭的杜芷書,聲音很是低沉,便知她心裏是有芥蒂的,一聲恩人,說得違心。那件事情對于一個十四的的女孩來說,是怎樣的驚吓,又怎麽會過得去!即便是杜太後,當時看着慕合懷中衣衫被扯破多處、淩亂不堪,嘴唇紅腫、手腕烏青昏迷不醒的杜芷書時,也是吓得魂都沒了。

因為杜芷書年紀尚小、還待字閨中,杜太後沒有聲張,偷偷請秦嬷嬷給杜芷書做了檢查,雖還是完璧,但杜太後也看見了她脖子上的幾處殷紅,和大腿內側的指印。要不是當時新帝剛登基,怕挑起兩國戰争,杜太後當時絕不肯放過慕合王子!

三年了,那件事情除了杜太後和宜壽宮裏幾位信得過的宮人曉得外,其他人都只知道杜家三小姐因為與淑妃關系親厚,淑妃入宮後,三小姐便大病一場不肯見人,在宜壽宮休養了整整一個月才送回杜府。

“如今嫁人了,該忘記的,都得忘了。”

原本她是差一點就要忘記了,可惜,那個能讓她忘記這些污穢的人卻不在了,陰差陽錯,她又回到這座宮殿......

“菜都涼了,姑母。”

不想杜太後繼續說下去,杜芷書只得轉移話題說着,之後二人都不再言語,直到用完午膳。

“姑母宮裏的禦廚手藝真好,尤其是糕點,那荷葉糕入口即化,夏日吃着格外清涼。”杜芷書誇贊道。

“你若喜歡,帶些回去,不過哀家記得你宮裏的吳嬷嬷手藝才真是出神入化,尤其,別人的糕點,她只需看一眼,便能做得□□分像,嘗一口,可達到十分。”

杜芷書一愣,杜太後這句話說得刻意,她已猜出用意,卻是裝着不懂,只道:“我吃習慣了嬷嬷的手藝,也不知好不好,但換了旁人的倒真是吃不慣。”

“是麽?”杜太後看着杜芷書,眼神帶了幾分探究,最終卻沒有點破,只道:“哀家進屋小憩一會兒,待哀家醒來後,你再陪哀家聊聊天。”

杜芷書睜大眼睛,果真看着杜太後在绫荷的攙扶下進了裏屋,被晾在一旁的杜芷書走又不行,不走卻也太……無聊了!

思量再三,還是去書房打發時間,不知不覺過了兩個時辰,手中的書都翻到了最後一頁,卻還不見太後醒來。扭了扭酸疼的脖子,杜芷書起身走到窗口,舒緩眼睛的疲累。

“太後醒了,喚娘娘過去。”

屋外頭是绫荷的聲音,傳到杜芷書耳裏簡直是天籁,不作停頓,很快跟着去了杜太後寝殿。

杜太後斜躺在竹榻之上,宮婢在一旁打着扇子,見杜芷書進來,指了指桌上的蓮子羹:“冰鎮過的,看你額上都是汗,正好涼快下。”

杜芷書搖了搖頭,“姑母還有話要和小詞說?”

來宜壽宮已經耗了她三個時辰了,她如今只想快些聽完吩咐,回自己宮裏也能如姑母這般惬意躺着,吃着嬷嬷的冰鎮蓮子羹!

杜太後倒不急着說話,悠哉吃完手頭的蓮子羹後,又是和绫荷說笑了幾句,并沒有再理會杜芷書。

“姑母,若沒有吩咐,小詞先回錦榮殿了,下回再來陪着姑母。”

杜太後這才轉了身子,看着杜芷書,笑道:“你真是一點耐性都沒有,怪不到你父親和哀家說得幫着好好磨磨你的性子。”

杜芷書挑眉,才知道剛剛杜太後是故意耗着她。

杜太後交代宮人都退下,才又說道:“杜家三姐妹裏,你最聰明,所以姑母偏愛你多些,可惜你從小性子急,本也沒什麽不好,但入了宮便不一樣了,這裏性急的人最易出錯,這些妃嫔中,只尹貴嫔哀家看着最有耐性,你若能學上一些才好。”

“有些是天性,學不來的,譬如元妃入宮也近三年,該怎樣的性子還是怎樣,也不見改了。”杜芷書說着。

“元妃有張太後護着,張太後有陛下孝順着,咱可比不得。她性子嚣張,風光了這幾年,待張太後不在了,她只會是後宮裏的靶子。姑母在後宮幾十年,事情看得多了,不免為你擔心,就怕你即便贏過元妃,最後卻會輸給尹貴嫔,這後宮裏,争的不過是陛下的寵愛。”

杜芷書卻是笑笑,不說話。對她而言,只要贏過了元妃和張太後便好,至于尹貴嫔,即便日後真是她風光,也無所謂。

“你當真以為姑母不知道周婕妤的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做得雖恰到好處,一出苦肉計,對自己還真狠得下心!糕點也不是你宮裏刻意留着來陷害周婕妤,反而利用了與大家都沒什麽厲害關系、卻有你心有嫌隙的心愛公主,如今即便要懷疑,最多也只想着李昭儀或宸妃,可姑母能看得明白的,等哪日大家緩過神來,也會明白。”說罷,嘆了口氣,道:“哎,你才入宮半月,不覺太急躁了?”

“就是因為入宮時日短,大家才不會懷疑,特別元妃這麽自負的人。”被杜太後點破,杜芷書便也回答得坦然了。

“你呀,心中仍舊恨意難平,放不下你二姐的死!姑母這一輩子沒有夫君或子女倚靠,能活到今日,仗着的不過是杜家,如今姑母老了,在這宮裏也護不住你,咱們姑侄的命真是像極了。”

杜芷書知道杜太後是提醒着她與杜家一脈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芷書記得姑母的教誨,無論芷書做了什麽,總歸記得自己姓杜。”

杜太後這才點頭,“哀家也是擔心你,哀家的話,你聽進去了才好!”

被杜太後留了一個下午,再回錦榮殿,天色也都暗了下來。杜芷書才進殿門,便瞧見橙香匆匆而來。

“娘娘可算回來了,奴婢本還想着去宜壽宮尋娘娘呢!”橙香大喘着氣說道。

杜芷書挑眉:“做什麽這麽急着找我?”

“能不急麽!陛下,陛下已經在屋子裏等着娘娘了!”

杜芷書一驚,想起了白日陛下聽戲時的話語,當時還以為是戲言,卻不想……狠狠瞪了眼橙香,這死丫頭,重要事情總放在後頭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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