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康紳真正認識到餘嵬的與衆不同,或者更準确地說是異于常人的地方,是在十三號了,也是自那時起兩人的關系才融洽、親密了許多。

那天早上下了場秋雨,天陰着臉連半絲蔚藍或白光都不漏,太陽和月亮都像是被天狼吞噬了,再加上時不時的雷鳴電閃,着實讓人害怕。

康紳那天晚了半小時回家,他已經發過信息了。他知道今天餘嵬要回家一趟,這是一個星期前在電腦旁挂着的臺式日歷上标了紅圈,寫了注解的。按照這人在某些方面有些格外執拗的性子,他知道餘嵬鐵定會冒着雨回去的。

進門後,裏邊客廳通明耀眼,好幾盞燈都開了,但是電腦桌上沒見到那個熟悉的瘦削的身影。

康紳喊了聲嵬嵬,沒有回應。

他往房間走去,沒有人;他轉身走向陽臺,拉開為了避雨而合起來的玻璃門,外邊有斜雨撇着身形打下來,砸在欄杆瓷磚上發出啪嗒的聲音。

人就在浴室裏,因為門從裏邊被上了反鎖。

“嵬嵬!”康紳喊着,還是沒有回應。

他有些擔憂地開始砸門,主要是他留意到下邊的門縫沒有開燈的跡象,這個情況讓他有些驚慌失措,手握成了拳才不至于渾身發抖。雨絲不斷地滲入他的頭發,衣服上,很快的濕了一片。

他正想着找個趁手工具撬門,誰知下一秒就聽到咚的開鎖聲,這一聲相比起外面的瓢潑大雨侵襲人間的聲音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但聽在康紳耳邊,簡直是自帶着音響,加大了百倍似的導入康紳耳際,沖擊着他的耳膜。

一時間,他竟有些感動,他迫不及待地推開門湧了進去。

還沒說話,就被一濕漉漉的赤身裸體撞了過來,他被動地靠在還沒來得及關上的門上,嗒的一下,門合上了。

“怎麽了,嵬嵬?”康紳抱住人,發現懷裏的家夥在瑟瑟發抖,他就像抱了一塊南極空運而來的冰塊,冰雪融在他的身上,竟比外邊還要冷上幾分。

餘嵬沒有說話。

浴室實在是小,一擡手就夠着了花灑的開關,他将熱水打開,熱氣漸漸彌漫開來。

“你先放開一下啊,我将衣服脫了,渾身都濕透了,你也不怕冷!”康紳有些氣這人不重視珍惜自己身體的行為,但他也知道這個時候并不适合追究這些。

他将餘嵬掙開,剛要捏着下擺兩個角将衣服脫下來,原本還端端正正站着的人兒,幾乎是眨眼間就蹲在了地上,之後就是一陣痛哭出聲,肆無忌憚、毫無遮掩的,顯得那麽的無助,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

康紳心髒一下攥緊,不斷地抽搐着,收縮着,他将上衣拉扯下來,下一秒也蹲到了地上。

餘嵬垂着頭,微長的頭發濕噠噠的貼成一團,像海底茂密濃墨色的簇簇海藻。

康紳雙手捧起他心愛的正傷懷着的戀人的臉,上面縱橫劃着水流,有幾條從眼角沁出,他分不清哪一道是淚水,因為它早已與熱水融為了一體。他湊過去吻餘嵬的唇,愛憐而帶安撫的吻上那白玉蘭色透着晶瑩的早已失去血色的唇。

回應是很有力度,帶着狠勁兒的。餘嵬狼性的回吻着,唇齒相舔舐間隐見紅色血絲,他忘情地擁緊眼前的熱源,玉臂緊摟住這個在他跟前不斷細語安慰着他的男人脖子。

他累極了,最後他是被康紳橫抱出去的。

窗外打下一道雷,淺色的淡花簾子映出了輪廓來。

餘嵬捧着熱水茶杯,後邊有呼呼的吹風機的聲音,康紳修長的手在他腦門上來回穿梭,熱氣弄得他有些困倦,他不自覺地點了下頭,還有三分之二的水從杯子裏溢了出來。

康紳關了風筒,連忙在後邊的床頭櫃抽出了好幾張面紙,覆在灰色的褲子上,可惜水滴已經先一步浸入了棉褲布料中了,他轉身去翻衣櫃,被一直狀況外的人拉住。

“睡覺吧。”餘嵬低聲說,聲音裏是掩飾不住的疲憊怠倦。

康紳見人自顧自的脫了衣服,光溜溜的閃進被窩裏,他只好到外面關了燈,最後只留了床頭一盞微弱的小臺燈,那光是打在地上的。

“不睡嗎?”康紳摸了下餘嵬柔滑嬌嫩的臉蛋,借着微弱的餘光,他看到上面稍長微翹的睫毛撲閃撲閃地眨着,一點都看不出剛才快摔了玻璃杯的樣子。

“我想摸你。”

“摸吧。”康紳應了聲。

“脫衣服,裸睡吧。”餘嵬補充了句,聲線是尋常的那樣。

康紳無奈的就在被窩裏唧唧默默地将衣服抛到床腳,他想起有人說過性事是可以宣洩悲傷的,他猜測餘嵬是不是想□□,他的手試探着撫向餘嵬的肌膚。下一刻,餘嵬直接滾到他的懷裏。

“不做,讓我摸摸。”餘嵬說,微涼的指尖像是在打量一件貨物的成色一樣,在康紳的胸膛比劃着。

康紳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種狀态讓他有些不适應,就像某個失去了兒子的老婦人在絮絮叨叨的撫摸着過去的相片一樣。

死物,對,他突然恍然大悟,餘嵬這是把他當成死物來摸了!

康紳欲說話,餘嵬食指抵住他的雙唇,他痛苦地說:“別說話了,我求你了。”

不知過了是多久,餘嵬的手終于停在了男人的脖子上,康紳原本還只是打着警惕,僵着身子讓人摸,直到擱在頸部的手,慢慢地圈住他的脖子,他感覺到那裏的力度在不斷地傾軋過來,那種窒息的感覺因為高度緊張而越發顯得清晰起來。

康紳正準備舉手反抗,那手已經不動了,直到好半會兒才放開,最後停在了康紳因為喘不過氣來而顯得火燙通紅的臉部上。

“江叔死了。”餘嵬湊到男人的耳朵悄悄地說,下巴挨着寬闊的肩膀。

江叔是誰?康紳不知道,他一點都不知道枕邊人的事,但他不敢問。剛才那種幾乎化為實質的殺意讓他一時回不過神來,驚悸和恐懼仍存留在他的心底。

餘嵬顯然是猜不到這屋裏唯一聽衆的心裏想法,也有可能他根本就只是自言自語,那聲音有些空靈,輕而巧,飄飄忽忽的,像是揚在空中的蒲公英,他繼續說道:

“我媽一直跟我哭,一直哭,”

“她說江叔死了,說是才剛進醫院就檢出了肺癌,明明是個不吸煙的,怎麽這麽年輕就死了,他才四十來歲上下,他和我家人都很親切,”

“她說江叔以前在外面闖蕩時,每次回家都給我兩兄妹帶禮物的,每個孩子都有,那樣一個溫柔又備受大家喜愛的人居然死了,”

“她說……”

康紳聽得頭皮發麻,不知道是因為這沉重的話題,抑或是飄飄的語氣,又或者是那一連串的她說,他的手不自覺間握成拳狀,他都不知道為什麽怕,又在恐懼些什麽,就像電視臺遙控器不小心被人壓到了一個按鈕,突然間,瓊瑤式的情情愛愛卿卿我我,一下子轉成了僵屍鬼片,那一剎那,長而尖銳的塗着丹蔻的指甲,血口獠牙,青眼裂臉沖電視屏幕撲來……

終于——

餘嵬突然大吼出聲,聲音凄厲:“可我根本不記得他了!”

一下子,全部的,一切的,無論什麽都在往後退,不斷的從康紳身邊掠過,速度快的他幾乎看不清哪怕一件物什的真容,呈現到他眼中的只是一些扭曲的色彩和線條。

“我為什麽什麽都不記得啊!為什麽那個記憶力差勁的人就是我啊!我明明還那麽年輕,我的大腦卻垂垂老矣!我沒有那麽多人,那麽多事的印象!我一下子就成為了忘恩負義,無情無義的大壞蛋了!!”

餘嵬緊絞着康紳頭下的枕頭,一汪淚水打濕了康紳的肩膀,他終于感受到了那熱淚的溫度了,代價卻是那麽大而且痛心。

康紳覺得自己初見時随便給人取外號的行徑差勁極了,連帶着他埋怨起樓下的小孩,他被難過扼制住了喉嚨,他艱難萬分地開腔:

“那,那并不是你的錯。”

餘嵬不住的搖頭,帶着哭腔,“怎麽不是我的錯啊!我生了可怕的病,但是我不敢告訴別人,我藏成了秘密,我不斷的露餡,我簡直傷心極了!我腦中有顆橡皮擦,那麽大,存在感那麽強,每當我有個什麽記憶,它就都給我擦去了,好的壞的,它什麽理智都沒有,它就是可惡的饕餮,什麽都吞噬,”

“但是我呢,我慢慢的就變成了沒有記憶的小可憐了,我遲早會忘了我是誰的,我連賜予我生命的親人都會忘掉,我到底為什麽要遭受這麽可怕的考驗啊!你知道每當你翻看前幾天才寫下的墨跡剛幹的日記,看到的不是熟悉反而像是在看某些別人的故事時,那是怎麽一種寒冷的感覺啊!”

餘嵬痛聲嘶吼:“這個世上沒有上帝,該死的!就算有,他也不是我的!!”

康紳啞口無言,嘴巴幾次張開,最後都是以無奈的嗆進幾口幹燥的空氣告終。一切的安慰勸解都是慘白無力的,沒有人可以感同身受這個可憐人的傷痛,他感到痛苦難抑,他感到可悲可哀,他因為無法為喜歡的人分擔可悲的命運而羞慚愧疚。

外面大概是停了雨,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只剩下呼呼的風掠過的聲音,有膠質物件被卷動得嘩啦的刮着地劃過的的尖銳響兒。

餘嵬最後抽噎出聲:

“全部都是別人和我說的,就像重新認識一個人一樣,但是我知道不到一周我又該是忘得差不多了,我總是不記得很多的事,但是我永遠也無法習慣!

我一直繃着自己,我生怕我媽問我——哎!還記得那個死去的受人尊敬的大叔嗎?——可是我連名字都是臨時聽來的——我知道那是個中年男人,但是我對那人的畫像卻只有一片空白!

我居然慶幸我媽也處于極大的痛楚之中!這樣她就沒辦法抽出神來檢驗我的靈魂了!

我被羁押在地獄中,內心受着鞭刑的煎熬,但是這一切,卻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我沒救了。”他最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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