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07/宮中童
“久了。忘了。
忘了。記得。
記得的,不是音容卻是等待。”
我擱下筆,秀城襲放下墨塊,拿起我完成的文稿,上邊記着我方才聽來的閑說。
崇祯年間,時局動蕩。
行人灰衣鬥笠,拄一竹杖緩慢前行。
偶一仰首,見夕霞于天盡頭,碎雲破裂如葦絮,美得憂傷,美得孤獨,美得... ...忘記了時間。
他的心頭一陣凄涼。
他想,或許,這是最遙遠的天象。
薄暮風起,雲來壓城。
忽而風驟,雨如豆下。
驚慌中,行人四處張望,見一荒苑,大喜,行至門前,欲入之,又恐其有主,退而扣環呼:“可有人在?在下是南遷的路人,适逢大雨,且天已晚,不知可否借宿一宿?”
一片死寂。
他搖頭嘆道:“哎。是我多慮了,此院一看便知荒廢多年,怎會有人居住呢?”
正當行人嘆息之際,漆紅落盡的朱門悄然張開。
門後現一垂袖童子,面若桃花,青絲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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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行人一驚,一個踉跄,幸得童子相扶,拱手相謝,“失禮了,恕在下多有冒犯。不知小弟可否能讓在下留宿一宿?”
童子微微一怔,笑而不語,拉着他進了房門。
“感激不盡。感激不盡。”不料主人家這般熱情,行人心中熱流湧動。
案一張,椅兩把,燭三臺,光四點。
焚香一爐,青煙騰空,形似龍,而非龍。
“不知小弟為何一人守這空院?而這宅院怎的又這般荒蕪?”
童子明眸閃爍,黛眉微蹙。
“君既知,何問奴?”
聽得童子話語裏蘊着些怨恨,行人困惑不已。
“小弟何出此言啊?”
一片死寂。
屋外,雨打芭蕉。
燭光愈來愈弱,投映在那粉白殘壁上的纖細黑影亦愈發模糊。
良久,童子神色凄婉,薄唇微顫,上下翕合。
“既然如此,君歸來做甚?”
行人聽得雲裏霧裏,不免有些急了。
“小弟你怕是誤會了。在下只是路過之人,适逢大雨,由而借宿一宿,此前從未來過此院,何談‘歸來’?”
童子竟垂淚涕泣,拂袖而去,看得行人心裏又是心疼又是困惑。
是夜,行人輾轉難安,心想:只怕他是有什麽苦衷,心中憂郁使得言行怪異......
天明,晴方好。
“什麽?你又要走?!”童子撅着小嘴,淚眼盈盈,送他至門外。
行人無奈,嘆息道,“在下只是過路之人,小弟何需這般挂念?”
童子輕拭眼角,滿臉凄傷。
“開元之年君始出,年年盼君君不歸。喜笑顏開迎君來,卻道不是當年人... ...”
行人猛然一驚,“你說什麽?開元之年?小弟真是說笑。”
“倘使君要去,奴何敢言阻?罷了,君去吧。”童子掩面哭泣,哀哀道。
行人無奈搖頭,“哎。敢問小弟姓名,将來再經此地,在下必再登門造訪。”
童子擦擦眼睛,抽泣道,“勾陳... ...”
“勾陳... ...土之勾陳,可是那狀似麒麟、鎮宅護家的神獸?嗯,勾陳,是個好名字,”行人笑道,“将來定能成為真正的麒麟。”
“這名字,不正是君所賜嗎?”童子眼角濕潤,低聲喃喃。
“哦,對了,勾陳,記住現在是明崇祯,莫要說成開元啊,之間可是差了百年,要記住年號,不然往後外出提起,怕會被人笑話。”言罷,揚長而去。
“相差,數百年... ...”
遠去的行人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童子恐慌的面孔。
突然,勾陳發出撕心裂肺的笑聲。
“原來如此,不是君不歸,不是君無情,只是奴将歲月鎖在了記憶裏... ...”
數年後,行人再次路徑該地,想起昔日往事,決定前往荒苑報當年借宿之恩,不料到得舊跡,滿目瘡痍,只剩廢墟一片。
行人目瞪口呆,遂詢問旁人:“大哥,這宅院發生了什麽?院中的童子又去哪了?”
那人一頭霧水,“噢!三年前一場大雨後宅子一夜之間倒完啦!誰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說來也怪,那宅子幾百年了都沒事,怎麽一夜之間就毀了呢... ...宅子是唐開元年間一戶富商建的,只可惜商人建宅後沒幾日便于一次遠行中意外身亡了,只留下這新宅,富商親屬見宅傷情,不願入住,使其荒廢至此。
“哎,這宅子在我們這村子可是出了名的鬼屋呢,說是那富賈怨魂不散。公子,你說的那童子,怕是妖精吧?”
“胡說!這世上哪有什麽鬼怪之談!”
“哎,公子,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來了,”那人悠悠道,“記得我小時候調皮曾闖入那宅院,裏頭挂着幅畫像,估摸着是那富賈的。別說,公子你還真跟畫像有幾分神似哪!”
恍若晴天霹靂,行人猛然戰栗。
他緩緩俯下身,顫抖着拂開那一堆雜草,枯草下的石碑早已殘破不堪,而映入他眼中的“勾陳苑”三個大字,卻那樣清晰,那樣清晰... ...
“等待了。一直記得。
記得了。一直忘了。
忘記了,不是記憶卻是時間。”
秀城襲取來我的印章,落下尾款,鴉青色的發絲落在雪白的紙上,我循着發絲看到他溫和的臉龐。
竹樓外,無數玻璃珠串成的風鈴輕輕搖晃,在月光下粼粼閃光。
“襲。”
他靜靜看向我。
“長生的青華,你會看到的,不論代價,我無所畏懼。”
他微微一怔,旋即朗然笑道:“如您所願。”
我卷起白紙,拇指沾上靈火,燒化紅玉,滴成泥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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