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東亭5
且說薰大将每當秋色濃郁之際,常夜夜輾轉難眠,思念大公子,悲恸不已。時逢宇治新建寺宇竣工,她便特地前去觀看,一見宇治山中紅葉,便生出久別重逢的激情來。原先山莊易成新屋,鱗次栉比,十分豪華氣派。回想所拆山莊,乃已故八親王所建,一味古樸幽雅,猶如高僧居所,心中頓生依戀之情,遂覺眼前新屋似有難饒之過。感慨之情濃深比昔。原來山中設備,并非一律,一部分莊嚴大度,另一部分纖麗精致,适合男眷居住。如今竹編屏風等粗笨家什移至新建佛寺中供用,此處則新制山鄉風味器什,格外優美且富情趣。薰大将坐于池邊岩石上留戀觀賞,一時不忍離去,即景賦詩:
“綠水盈池景依舊,故侶清影不見留。”她擦去淚水,徑自去探望老僧牟君。那老僧陡見薰大将光臨,大為感動,好一陣悲喜交加,強忍許久才沒掉下淚來。薰大将于門邊隔簾而坐,只将簾子一角卷起,與老僧敘話。牟君隐身帷屏後作答。薰大将随意談及浮舟:“傳聞浮舟公子已來至匂親王家。但我卻不便向他開口,尚煩您傳達吧。”牟君答道:“前日其父寄信來,提及他們如此東躲西藏,全為了避兇。那信中寫道:‘眼下藏身于偏陋之所,實可哀傳。倘若宇治與京城不遠,頗欲寄居貴處,以求前庇。然因山路坎坷難行,來往實在艱辛。”’薰大将道:“衆皆不敢走這山路,惟我不憚煩累,頻頻跋涉而來。此宿緣實在不淺!思之令人無限動情。”一言及此,竟又淌下淚來。又道:‘那麽,煩您修書一封,送至那避兇之所。且慢,最好是您躬身走一遭,可好?”牟君答道:“傳達尊意,事本容易。只是如今要我複赴京都,實難從命。況且二條院我尚未去過呢。”薰大将言道:“派人送信,萬萬不可!萬一傳将出去,豈不有失顏面。哪怕愛宕山的高僧,不也因時制宜,下山赴京麽?雖有犯清規之嫌,然可成人之美,也是一種無量功德呵!”牟君說道:“遺憾,我身不積濟人德’呀!進京去為此事,洩露出去,怕要遺笑于人了。”他不肯去。薰大将則再三堅決強請:“無論如何得勞你走一趟,這機會難得,後日我派車子接您。你先弄清他寓居之所。我決不使您為難。”說着滿臉笑意。老僧牟君弄不清她心中真實所想,因此十分不安。轉念又想:“薰大将平時也是規矩之人,從未有過荒唐之事,料她甚惜名望,蓋不會與我為難吧。”于是回答:“既然你如此心決,我便去吧。其閉居之所離尊處甚近,尚煩您先去一信,否則,外人必謂我自作聰明,既已遁入空門,尚要做紅塵月下老,豈不有失體統。”薰大将說道:“寫信不難,惟恐讓人譏議,以為‘薰大将愛上了常陸守之子’。何況那常陸守乃粗暴之人。”牟君不禁笑起來,頗覺此人可笑可憐。垂暮時分,薰大将辭歸。臨走,她采了一束花草,又折數枚紅葉配在一起,準備送與二公主。她對二公主一向親近,只因是皇子,才不過分親昵。皇上待她,如百姓待子般慈愛。對其父僧侶三公主也關心周至。故薰大将格外看重二公主,以之為至高無上的正夫人。她深蒙聖恩,又榮為驸馬,卻私下移愛他人,也自覺內疚。
轉眼約期已至。薰大将遣一貼心仆人,随輛牛車去宇治接牟君。她對那仆人道:“到莊園挑個忠厚者任護衛。”牟君先已應允進京,此刻雖極不樂意,也只得乘車出發。他浏覽山中美景,想起種種古詩,感慨不已。不久車子抵達浮舟所居三條院。此處确實冷僻,不見行人。牟君甚是放心,令車子駛進院內,叫引路人傳言:“老僧牟君奉薰大将之命前來拜訪。”随即,一個曾伴赴初濑進香的年輕侍從出來迎接,扶了牟君下車。浮舟久居此荒僻地方,朝夕惟覺寂寞難耐。忽聞牟君來到,興奮不已,當即叫人将牟君迎入自己房中。他看着牟君,想着他曾侍候先母,更有一種親近感。牟君開口道:“自從那日見過公子,暗自仰慕,無時敢忘。只因出家之人與世事斷絕,所以你在二條院二公子處時我也沒去探望。只因此次薰大将囑托再三,感其熱心,無奈勉強遵命,前來奉擾。”浮舟與乳父前日曾在二條院窺過薰大将豐姿,私下甚為美之。且又親聞其言:無時敢忘自己,故而倍覺感激。卻不曾料她竟突然托人來探望。
剛入夜,便聞輕輕敲門聲,聲稱來自宇治。牟君料想乃薰大将之使者,遂令人開門。只見一車悄然入內。他正納悶,忽有人來報:“是特來拜望老僧的。”而所報名號印不是宇治山莊附近的莊園主。牟君遂膝行至門口接見。此刻天空正飄細雨,冷風吹入門內,帶進已谙熟之奇香,始知來者乃薰大将。如此貴人神秘出現,而此地毫無準備,四處亂成一團,衆人手足無措,直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薰大将讓牟君傳言:‘我惟欲借此僻靜處所,向浮舟公子表述衷情。”浮舟聞言,一陣慌亂,不知如何對答。乳父急切勸他:“她專程而來,豈可置之不理呢?暗地派人去常陸守宅內告知夫人吧。距此處很近的。”牟君即道:“無須如此緊張。年輕人之間相互敘談也并無大礙,何況大将生性溫柔敦厚而又行事嚴謹。倘公子不許,她決不會有輕狂行為。”此時雨勢略猛,天已全黑,忽聞值宿下人操東國方言報道:“東南邊的圍牆已塌損,甚不安全。這位客人的車子不要停在那兒,快些進來吧,要關大門了。”薰大将不慣那東國語調,甚覺刺耳難聞。于是吟唱着古歌:“漫天風雨行人苦,荒野誰家可庇身?”遂在那多風的檐下坐下。吟詩道:
“東亭門閉接草生,久立外雨不解情。”她以袖輕拂身上雨點,身上那濃郁芬芳随風飄散,直襲諸東國鄉人鼻孔,令其驚訝不已。
此時已絕無理由推脫,只得在南廂設一客座,延請薰大将入座,浮舟不肯立即出來與她相見。衆侍從勉強扶他出來,将拉門關上,只留一條隙縫。薰大将見了不悅,說道:“造這門的木匠好可惡!我此身尚未曾坐于此類門外呢。”不知為何,她竟拉開門徑直走了進去。她并不言及願他替代大公子,僅說道:“自宇治邂逅,一睹芳容後,日夜相思至今。如此難以忘記,定是前世宿緣甚深吧!”浮舟容姿原本妍麗無比,薰大将甚覺滿意,對他憐愛異常。
不覺便至破曉時分。外臨大路,但聞叫賣之聲嘈鬧不絕。薰大将聞聲想:黎明時分,那些商人頭頂貨物叫賣,模樣必定旮怪。于如此蓬門草舍中過夜,于她尚是首次,故覺得別有意趣。後聞值宿人各自回室中休息去了,便即刻喚随從車夫,将車子趕至這邊門口來,自己徑直抱了浮舟上車。事發猝然,衆人皆驚詫不已,慌亂道:“眼下正值九月,不宜婚嫁,此不可呵!這可如何是好?”衆皆十分着急。牟君也未曾料到,甚是同情淫舟,然而他仍勸慰衆人:“大将自有主張,諸位不必多慮。我深知明日才交九月節氣。”原來今日十三。牟君又對薰大将道:“今日我不再奉陪了。二公子定會獲悉此事。我若不去拜訪,悄然來去,未免不周。”薰大将覺得眼下尚早,即刻告知二公子此事,似有不妥,答道:“你以後再向他致歉吧。今日去那邊,若無人引導,甚為不便。”她強要牟君同去。又道:“須得再派個侍從去才是。”遂擇了浮舟一名叫侍從的侍從,與牟君同去。而乳父及牟君所帶童子,皆留在此處。他們皆不知所措。
人們初料這車将駛往附近某處,誰知卻徑直朝宇治駛去。調換之牛皆已備于途中。經川原,駛近法性寺,天才大亮。侍從悄悄窺視薰大将容貌,被其俊美氣質驚呆,不由得傾慕起來,哪裏還慮及世人将對此作何評價。浮舟則因事出意料,驚吓得神志不醒,兀自俯伏車中。薰大将見了忙溫婉致意:“是車太颠簸,作頗感不适麽?”說着便将他摟抱起來,擁于懷裏。此時旭日光輝從車前輕羅女袍上透射進來,車內鮮亮無比,老僧牟君頗覺害羞。他想:“如何求得大公子在世,讓我伴他作此旅行!只恨我長生此世,蒙此意外變故。”他心中不免悲切,卻要強忍,但又如何收藏得住?終使愁容顯露,淚溢不已。侍從見了甚是不悅,暗想:“這老頭真可惡!今日公子新婚,車中帶個老僧本已不吉,卻尚要愁眉苦臉,抽抽泣泣做甚?”他頗覺這老僧可恨又可笑。其實侍從哪知牟君心事,惟謂老頭子愛哭罷了。
薰大将覺得浮舟委實可愛。但沿途觀賞秋景,懷舊之情頓生。入山愈深,傷感愈深,恍惚間如同沉浮霧中。她斜靠車壁冥思不已,長袖露于車外,重疊在浮舟衣袖之上。被山霧潤濕後,淡藍色衣袖襯着浮舟的紅色衣袖,色彩鮮豔生動。車下急坡時,方始發現,遂将衣袖收進。她不覺随吟一詩:
“曉霧彌漫浸清衫,新人惹愁思舊戀。”這詩句更使老牟君啼泣不止,淚水濕透了衣袖。侍從愈發詫異,覺得老僧模樣真叫人難堪,一路上興高采烈,怎麽平生出發生了這等怪事!薰大将聽得牟君忍禁不住的抽泣聲,自己也陪着落淚。卻又可憐浮舟,怕他看了傷心,便對他道:“多年來我屢次經過此路,是故今日忽生舊地重臨之感,不免有些傷懷。你還是起來看看這山中景致吧。這山谷很幽深呢?”便扶他起來。浮舟無奈,只得勉強撐起,将扇子遮了臉,羞澀地眺望山景。那眉目神情,果真肖似大公子。只是端莊而過于沉重,稍有差異。薰大将覺得,大公子既天真爛漫如孩童,卻又不乏深遠周全之思慮。是故她對亡人真是“戀情充塞天地裏,欲避相思無處逃”了。
不久便至宇治山莊。薰大将想:“可憐啊!其亡魂若在此,此刻必定知我來到吧。我今日這些荒唐舉止,歸根究底,皆因為他呀!”下車後,薰大将欲讓浮舟安心休息,自己先避開了。浮舟在車中時,念及父親對他如何挂念,悲嘆不已。然有如此俊美女子與他深情密語,甚覺欣慰,遂欲下車。老僧命将車停于走廊邊,方才下車。薰大将見了,想道:“此處又非我等久居之所,何勞你如此思慮周至!”附近在園中人聞知薰大将駕臨,争相前來拜見。浮舟的食事概由老僧辦理。沿途荊棘滿目。此刻進得山莊,頓覺天地開朗,環境清幽。新修房屋設計合理,臨窗尚可觀賞山水景色。浮舟立刻便覺幾日以來的積悶一掃而光。但一念及自己結局難料,便又有些忐忑不安。薰大将忙寄信與京中父親及二公主。信中道:“眼下佛寺內部裝飾尚未完結。前日曾命我前來看看,今日恰巧大吉,便急忙趕來了。近來心緒不寧,加之這幾日乃出行忌日,便想借機在此齋戒兩日,事後即刻回京。”
薰大将閑居于家,姿态比出門時更為雍容。進得室中,令浮舟自覺寒顫,可室中無處躲藏,惟有悄然坐着。他的服飾歷來皆由乳父精心備辦,無不力求華美豔麗,卻難免仍帶些鄉村土氣。薰大将見此不覺憶起大公子常穿家常半舊衣服,豐姿反倒高雅自然。然而浮舟之發格外漂亮,發梢甚為豔麗悅人。薰大将看了,覺得美比二公主之發。她思慮其前途:“我怎樣安置他呢?立刻将其收為夫室送入三條宮內,顯然不妥。若然,定蒙世人非議,有損聲譽。倘若列入侍從之中,我又如何舍得?唉!左右為難,不如将他暫隐于這山莊之內。但如此,我又不能與他長相厮守,太令人難以忍受了。”她甚是可憐浮舟,溫和誠摯地與他恰談,直至日暮。其間也談及已故八親王。歷敘舊事,興趣橫生。但浮舟總是小心謹慎,甚為羞澀,使得薰大将大為掃興。然而她又尋思:“這雖有些缺憾,但小心謹慎卻也不壞。日後我當逐漸教養。相反,沾染些村俗惡趣,品質不純,言行粗俗,那才真讓人遺憾萬分,更別說當大公子的替身了。”她終于轉憂為樂。
薰大将取出山莊中的七弦琴與筝來,料想浮舟對此道必一竅不通,甚覺可惜,遂兀自拂琴述懷。自八親王去世,薰大将已久不于此奏樂,今日重敘舊懷,自覺極富佳趣。正乘興撥弦,心癡神迷之時,月亮清幽露臉了。她回想八親王總将琴聲奏得十分悠揚婉轉,猶如溫濕流泉一般潤澤身心,全無鋒芒畢露之處。于是對浮舟說道:“若你幼時與你母親、大哥一起生活于此,必會受到許多薰陶。想當初八親王氣度何等非凡,連我也覺得可敬可畏,仰慕不已呵!真不知你怎麽老住在那窮鄉僻野呢?”浮舟深感羞愧。惟一旁默然斜倚,玩弄白扇。從側面瞧去,肌膚潔白如玉,額發低垂如畫,神情竟是如此酷肖大公子。薰大将感動不已,更欲勤心教他絲竹之事,令他切合身份。遂問道:“這七弦琴你能彈麽?你生長東國,大和琴總會彈吧?”浮舟答曰:“我連大和詞也知之甚少,何況大和琴。”薰大将沒料到他竟能如此巧妙作答,頓覺其才情不錯,更覺得置之于此乃一大失策。她已深覺日後相思之苦。由此可見,她對浮舟可是真心愛戀。她推開七弦琴,口中吟誦古詩:“班女閨中秋扇色,楚王臺上夜舉聲。”那侍從雖生長于只知彎弓射箭之東國,聞此吟聲也覺得格外美妙,贊嘆不已。可知他們見識也太淺了,并不懂得那詩中真意,只不過是嘆賞吟聲的優美罷了。薰大将想道:“有那麽多好詩,我為何選那些不太吉利的詩句?”此時,受老僧差遣的人送來果物。一只盒蓋呈上,幾種果物置放其間,下面墊了紅葉與常春藤。果物旁邊有一紙條,月色之下見上面塗有一詩。薰大将睜大眼睛,看得十分仔細,像急于想吃果物。老僧賦詩道:
“瑟秋雖剝細草色,昔年月華依清麗。”乃古風書體。薰大将看了,往事頓湧上心頭,感到既羞愧,又為之悲傷不已,也吟詩道:
“碧山綠水依故地,糖月新臨香閨人。”也并非什麽答詩,仍叫侍從傳給了老僧牟君。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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