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東亭4
浮舟仿若噩夢末醒,汗流浃背地躺着,良久不能言語。乳父替他打扇,說道:“住此地,凡事皆要小心,決不可大意。她已知曉你居于此,日後定會糾纏不休,這決非好事。啊呀!好叫人後怕!她雖貴為皇子,可名分上是嫂嫂,如此太有失體統。無論優劣,總得另擇一清白之人才好。今日若真蒙其騙辱,公子名譽必毀,因此我擺出一臉兇煞相,眼睛一直盯住她。她對我厭惡之極,狠命擰我的手。她如此求愛,與粗俗人無異,實在荒唐之極。如今我們家,常陸守與夫人鬧得甚為厲害!常陸守曾言:‘你惟照顧那一個,竟全然将我兒子棄之不管。新兒媳進門那日,你卻躲将別處,成何體統!’常陸守聲勢洶洶,仆人們皆感難聽,無不替夫人抱屈呢。全是那左近少将使壞,此人實在可惡。若不是她,哪來如此事端與争吵。多年來,家中雖也有一些口角,但皆無傷大雅,還算和睦。”他邊說邊嘆氣,而浮舟卻一句也聽不進,仍然沉浸于遭逢侮辱的悲傷之中。他甚是擔憂:不知二公子對此事作何感想?他愈想愈傷痛,競俯伏着嘤嘤吸泣起來。乳父頗為憐憫他,安慰道:“公子何必如此傷心!無父之人,無人疼愛,那才可悲呢。無母而遭人輕視,本謂憾事,然而,若有母而遭心毒之繼父憎惡,不若無母更好。總之,父親定會替你謀慮,你要振作起來。況且尚有初濑的觀世音菩薩憐你身世而庇佑你。像你這樣一個弱不經風的男子,竟多次不畏長途跋涉去進香,任何菩薩皆會念你心誠而佑你幸福,令那些輕蔑你者驚愧不已,我家公子豈會恥笑于世人呢?”他說得頗為樂觀。
匂親王匆忙出門。大約貪近便,不走正門而從此處出去,故其說話聲清晰傳入浮舟房中。匂親王吟詠着古歌經過此處,聲音雖格外優美,浮舟聽了卻不禁生厭。替換之馬已牽了出來。匂親王僅帶十餘個值宿人員,進宮去了。
二公子念及浮舟不幸受辱,甚是同情,遂佯裝不知此事,遣人去告知她:“皇後玉體欠安,親王進宮慰問,今晚留宿宮中。我大約因洗發受涼,身體也欠佳,難以入睡。請你過來敘敘吧,想你也挺寂寞的。”浮舟叫乳父代答:“我心緒甚壞,異常痛苦,想早些休息,萬望諒解為是。”二公子立刻又派人去慰問:“心情如何不好?”浮舟答道:“我也道不明白,惟覺格外煩悶苦痛。”少将君暗向右近遞了個眼色,并說道:“夫人心中必定頗為難受!”只因浮舟殊比別人,故而夫人格外關愛他。夫人想:“匂親王如此作為,實在是浮舟之大不幸!一向傾慕他的薰大将倘若聞知此事,必然會視他為輕浮男子而蔑視他。親王本性荒淫無恥,有時會将毫無根據之事說得異常難聽;有時碰到确有幾分荒唐之事,卻又毫不介意。然而薰大将不同,她嘴雖不言,卻私下怨恨,實乃善于隐忍而修養頗深之人。浮舟身若浮萍,如今又增不幸。往昔,我未曾謀其面,今日見了,覺其性情與姿容着實叫人憐愛,不忍抛舍。人生一世難免會遭受諸多艱辛,的确痛苦不堪。就我而言,有生以來,身世不幸,并不比浮舟好;然而,終究未曾狼狽丢魂,可謂尚有顏面了。如今,倘若薰大将再不來百般糾纏,徹底滅了意念,那我便再無可憂慮之事了。”夫人頭發濃密,一時半刻于不了,起居甚為不便。她身着白衣,顯得頗為婀娜。
浮舟因心情極壞,不願去會二公子,乳父卻竭力勸她去,道:“不去反惹人生疑,以為真的出了啥事。你坦然前去訪晤便是。至于右近等人,我會将實情詳細告之,你不必擔心。”他走至二公子的紙隔扇前,叫道:“請右近哥哥出來,有話奉告!”右近出來。乳父對他說道:“我家公子剛才遇上那件怪事,大受驚吓,以致身體發燒,心情也痛苦至極,好叫人可憐啊。煩你帶他去夫人處,讓他回回神兒。公子自身清白,卻蒙此羞辱,實在冤屈!倘若對男女之事略知一二尚好受些,可憐浮舟公子絲毫不懂。”說罷扶起浮舟,叫他去二公子處。氣憤之極的浮舟心裏雖極不情願,但由于生性柔順。卻也未強要反抗,便被推送至二公子屋中。其 額發被淚沾濕,他便背燈而坐,以求掩飾。二公子身邊衆侍從向來以為其主姿容當為世間最美,而今見了浮舟,也覺其容貌并不亞于二公子,确是美若仙子。其時右近與少将君在浮舟近側,他要躲也無處可藏。兩人不禁看得癡了,想道:“親王倘若看上此人,将無法收拾了。她生性喜新厭舊,凡是新的,即使姿色普通也不肯放過呢。”
二公子與浮舟親切交談,對他說道:“在這裏你千萬別有所顧慮,無論何事請不要拘束。自大哥世後,我始終懷念他,至今仍悲憤難抑。我身多苦恨,于寂寞哀愁中度日。初見你,便覺你與大哥貌甚相似,心中頓覺親近,頗為欣慰。這世上,我再無親人,你若如哥哥一樣愛我,我便終身欣慰了。”然而浮舟驚魂未定,又猶存鄉野俗氣,一時竟不曉如何回答才是。他僅如此言道:“多年來常嘆與哥哥遠隔山水,如今有幸拜見,心中喜慰不已。”說時聲音嬌嫩無比。二公子拿出些畫冊來,令右近誦讀畫中文字,二人一同欣賞。浮舟與二公子相對而坐,不再怕羞,只一心賞畫。二公子端詳其燈光所映姿容,覺得毫無挑剔之處,的确完美無假。特別是那額角眉梢溢滿秀氣,竟與哥哥無異。他瞅着浮舟,只顧思念哥哥,更無看畫心思了。他不能不驚嘆浮舟的容貌竟同哥哥與母親如此酷似。家中幾個老仆曾議論過:哥哥生得像母,而他長得如父。凡面容相似之人,見了總覺格外親切。他由浮舟想起了母親與哥哥,禁不住潸然淚下。又想道:“姐姐舉止端莊,高貴無比,且又親切慈愛,令人覺得極為溫柔優雅。而浮舟呢,大約舉止尚顯稚氣,諸事皆還拘束之故吧,于豔麗方面尚不及姐姐。此人若能再沉穩一些,嫁與薰大将倒也當之無愧了。”他如哥哥般替浮舟思慮着。
賞畢畫冊二人又随意敘談,直至東方泛白,方去休息。二公子挽留浮舟睡于其側,與他聊起母親在世之事,以及數年來蟄居宇治山莊之情狀,雖不完整,卻也漫聊極多。浮舟追思亡母,只恨與母從未謀面,不勝悲傷。一知曉昨晚之事的侍從道:“實情究竟怎樣呢?這位公子,夫人雖特別憐愛,但今已被玷污,憐愛也枉然,真可憐啊!”右近答道:“不,這事子烏虛有。那乳父牽住我的手,讓我仔細談事情經歷,聽他說來确無此事。親王出門時,不也吟唱着‘相逢猶似不相逢’的古歌?但也說不準,也許是故意吟唱此歌吧?不過昨夜這位公子的神情,甚是安詳,不像出過事。”他們悄然議論這事,無不憐憫浮舟。
乳父向二條院借得輛車子,趕至常陸守家去找夫人,将前日之事詳細作了禀報。夫人聞之驚痛,只覺肝腸寸斷。他着急不已,料想衆侍從定已議論得沸沸揚揚,輕視其子了。更令人擔憂的是,那親王夫人又是如何看法,大凡這種事,沒有男人不争風吃醋的。他以己推人,如坐針氈,愈發焦灼不堪,片刻不能呆了。遂于當日黃昏趕至二條院。恰逢匂親王在外,免卻尴尬。便對二公子說道:“我将此幼稚無知的孩子托付與您,本來不必擔心。哪想總是心牽兩端,寝食不寧,家裏那些孩子皆怪我呢。”二公子答道:“浮舟聰明曉事。你不放心,慌慌張張道出如許話來,反令我好生慚愧。”言畢嫣然而笑。常陸守夫人見其神色安穩沉靜,因心懷鬼胎,更顯得局促不安了。他不知二公子如何看法,一時竟不能回答。稍後答道:“能侍奉公子于此,可償了多年的心願。傳至外邊也有個好名聲,确乃顏面得很。然而……終究尚有所顧慮。終不如讓其閉居荒山修道,倒最是無慮。”一言及此,竟流下淚來。二公子也甚覺同情,遂道:“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憂心。我對他甚是看重,事無大小我自會很好照料他。……此處雖有個舉止放肆之人,常會弄出些荒唐事來。幸而衆人皆深曉其性,防範之心自是常在,浮舟不會出事的。不知你對我作何看法?”常陸守夫人忙道:“不不,我決非對你不放心。已故八親王恐失顏面,不願認他這個兒子,這也罷了。但我與您原是極有血脈淵源的,正因此故,始敢将浮舟托付于您。”這話說得極為誠摯。末了又道:“明後日,乃浮舟特別禁忌日子,我得領他去幽靜之所避避災星。以後我再來看您吧。”言畢,便欲攜浮舟離去。二公子大感唐突,心中雖納悶,但也不好挽留。常陸守夫人被昨日之事吓壞了,心緒不定,匆匆歸去。
常陸守夫人曾于三條地方建了一所玲珑小宅,聊作避災之所。屋子本就簡陋,且尚未竣工,是故陳設皆不完備。他領浮舟到此,對他說道:“唉,我因你竟遭衆多憂煩。在此諸事皆不稱心,活下去何益?倘若僅我一人,哪怕身份微賤,生活困苦,我也願尋一僻處度此餘生……那位夫人,本不願認你作弟,我們去親近他,若是惹出事來,豈不恥笑于世。唉,人世真無趣呵!此處房屋雖陋,但無人知曉,你便委屈一下,暫且避居于此吧。我會盡快為你善謀良策。”他囑咐已畢,便欲歸去。浮舟抽抽泣泣,料想一生在世何等命苦,遂覺心寒。他确是十分可憐,然父親更比他苦,将兒子禁閉于此,他覺得太委屈了他,實在有些于心不忍。他一直願兒子順利長大,遂人心願完姻。蒙受那可悲恨之事,深恐為世人輕蔑,心下擔憂不已。這父親并非不明事理,惟易動怒,且稍略剛愎自用。其實讓浮舟躲在家中又何妨。只是他以為那樣會委屈了浮舟,故作此下策。父子倆從來不曾分居,朝夕形影相随,而今突然被迫分開,相與揪心難受。父親囑咐道:“這屋子尚未竣工,恐有不周到之處,你須得小心些。各屋侍從皆可使喚。值宿人員雖皆已吩咐過,可我仍是擔心!若常陸守未生氣催促,我決不願抛下你,我心裏真如刀絞一般呵!”父子灑淚惜別。
常陸守為了招待佳媳左近少将,忙得不辨東西。她責怪夫人不肯誠心幫她,有失顏面。夫人氣惱地想:“若非此人,哪會有這些事端。”他那寶貝兒子因此而蒙受不幸,令他痛恨不已,故而甚是輕蔑這少将。他回想前些日子佳媳于匂親王面前,那卑瑣姿态令人難以相信。所以更不将她看在眼裏,何嘗有奉之為東床嬌客之念,簡直是恥辱。忽又想:“她在此如何?我尚未見其日常起居模樣呢。”遂于某日白晝,他乘少将閑居中,走至其居室邊上,自門隙向裏偷窺。但見她身穿柔軟白續上衣,內樹鮮豔的淡紅梅色衫子,正坐于窗前欣賞庭中花木。他頗覺此人模樣清秀,瞧不出一絲拙劣。那兒子年紀尚幼,全無心思靠于身側。他回想匂親王與二公子并坐時姿态,以為這對夫妻匹配遜色。少将與左右侍從談笑戲玩。夫人細細觀看,但見她大有随意不拘的超脫之态,先前在二條院那副奴顏全無蹤跡,仿佛有兩個少将。恰值此刻忽聞少将說道:“兵部卿親王家的獲花煞是漂亮!不知是何品種。同為花,在她家卻開得豔麗無比。前日我去她家,想折取一枝。恰巧親王正出門,終不曾折得。那時她尚吟唱着‘褪色獲花猶堪惜’之歌。确欲讓年輕男子睹睹她那風采呢!”言畢,也得意洋洋地吟了些詩句。夫人暗忖:“哼,附庸風雅,裝模作樣。想幾日前在匂親王跟前那醜态,真令人不堪忍受,誰知她所吟為何詩。”然細察其此刻儀态,又覺她并非完全卑劣之人,便欲看看她到底有何才華,遂令侍從傳話,贈以詩道:
“嬌貴小挎高籬護,綠葉逢霜何變色。”少将微覺愧對于他,答曰:
“若知持花出宮城,此心怎會憐別花,望能拜見尊顏,一表心中敬意。”夫人猜她定已獲知浮舟乃八親王之子,便更願浮舟能榮貴如二公子。于是薰大将的音容笑貌漸漸顯于眼前。他想:“匂親王與薰大将皆俊美無異,但此人于我印象極壞,她居然闖入浮舟內室,做出輕狂舉動。如此肆無忌憚,實在可惡。而薰大将卻舉止得體,她雖戀慕浮舟,卻未冒昧啓齒,面若無事。如此謹慎沉重品性,着實難得。連我也甚悅意。何況年輕男子!哪有不傾心的?少将這類低下卑鄙之徒,若真娶了浮舟,那才是浮舟的恥辱。”他惟替浮舟之事擔憂,左思右想,殚精竭慮為他謀劃良策,然實施起來則極為不易。他以為:“薰大将已慣熟高貴如二公子之男子,即使有品貌優于浮舟者,怕也難激起其欲望。據我經歷,人的氣質品貌,與其出身大有關系。比如我的子女,凡與常陸守所生的,便不如八親王所生的浮舟。又如左近少将,在常陸守宅內品貌超群,然同匂親王相較則相形見細。萬事皆可由此推量。薰大将已娶當今皇上愛子為夫,在其眼中,浮舟怕粗陋得一無是處吧。”這般猜測,不覺萬念俱灰,甚為悵然若失。
居于三條院內的浮舟孤寂,整日僅看看庭中花草,而花草皆為俗類。只覺無一絲生趣。出入此處者皆為操方言的東國人。他閉居于這粗陋乏味的屋子裏,甚覺郁悶。偶爾憶及二公子姿容,思念不已。那色膽包天的闖入者音容,此刻也湧上心頭。那回她究竟胡言些什麽,至今惟記得不少溫婉情話。那衣香,似乎至今尚殘留鼻前;那可怕情節皆已憶起。一日,其父遣人送來一信,殷切慰問,挂念殊深。浮舟念及父親用心良苦,而己卻屢遭不幸,不覺淌下數行傷心淚。父親信中寫道:“我兒獨處異地孤寂不慣,實在是委屈你了。”浮舟忙回信答複:“請父親切勿挂懷,兒子已習慣且覺得此處安心。贈詩道:
“惟求永無塵世苦,此身欣悅遠離愁。”此詩尚帶稚氣,父親看了不覺淚流不止,想這兒子這般不幸,竟落得息身無所,的确可憐無限。答以詩雲:
“惟求福泰臨兒身,老身即去亦慰情。”父子二人常以此種率直之詩相與贈答,聊以慰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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