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過去

【兩年前】

高速公路上,一輛紅色的大巴車疾馳而過,車廂倒數第二排的雙人座位上坐着用了半年時間脫胎換骨,重新立足于常川的米哆和周紹。

他們要去丹州,去米哆的家看一看。

米哆,“哥,我第一次一個人去常川就是坐大巴來的,那時候,我剛考上大學,看什麽都覺得新鮮,尤其是這裏的人。”

“然後,盯上了蘇夏?”周紹笑問。

米哆龇牙一笑,“是啊,誰讓她那麽好看。”

“哥,你說這是不是就是人家說的孽緣?”

周紹看着窗外的動作不變,“可能吧。”

“哦。”米哆悶聲點頭,“等看完爸媽就真的結束,從今以後......”

有家不能回。

有人不能愛。

到了丹州,米哆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帶着周紹去了她和蘇夏曾經去過的地方。

田野邊,河流旁,幽靜小路,吵嚷市場......

地震那會兒,米哆跳窗戶出來跑去了災區找蘇夏,這一去父母就沒再給過她回家的機會。

米哆傷心難過,但沒想過後悔。

她不覺得喜歡同性是什麽丢人的事情,就是非常心疼父母年老年老還要為女兒的事傷心難過,所以,即使父母始終不願意見她,不願意接受蘇夏,她們也沒有因此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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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蘇夏能挪出來假期,她們就一定會回來看一看。

進不了家門沒什麽,看見父母康健也能心滿意足。

于是,在往後的那幾年裏,她們兩個幾乎轉變了整個丹州,随處一站都能回憶起當時在一起的畫面,暖的米哆忍不住笑出聲。

周紹側目,“很開心?”

米哆樂呵呵的點頭,“呀,被發現了,悄悄跟你說啊,我在這裏踢了夏夏一腳,踢的她臉都綠了。”

“為什麽踢她?”

“撩撥不成,惱羞成怒呗。”

“那你還是真不講理。”

“嘿,跟自家媳婦兒講理那叫見外。”

“說的也是。”

“......”

在街道轉了很久,米哆才領着周紹往家的方向走,經過學校,他們看到了剛剛放學的中學生在相互打鬧。

米哆突然拉住周紹的袖子,手指并攏微微一勾,示意他湊過耳朵。

周紹照做。

“我跟你說,夏夏外表看起來冷冷的,挺不近人情,其實啊,她熱情起來讓人分分鐘臉紅心跳無力招架。”

周紹挑眉,“比如?”

米哆揚起下巴得意洋洋的說:“就是這個位置,她在我面前上演了一出制服誘惑,我當時一個沒忍住親上去了。”

“結果呢?”

“準備占點便宜就跑的我被夏夏拉着親了好幾分鐘,你都不知道那些學生的起哄聲,呀,現在想起來還是很不好意思。”米哆臉紅。

周紹忍着笑,“你很喜歡?”

米哆發誓,“超級喜歡!”

“嗯,她肯定也很喜歡。”

米哆挂在臉上一上午的笑突然沒了。

她蹲在地上,捂住眼睛哭着說:“我想她了。”

周紹站在一旁由着她哭。

哭夠了,他們繼續往前走。

拐過彎,就是米哆家。

目的地近在咫尺,米哆平靜的眼波開始翻騰,身體止不住發抖。

然而,沒等米哆的緊張達到頂點,熟悉的女聲就讓她僵在了當場。

“小也死了。”蘇夏跪在門前,低着頭說。

米哆和周紹躲在拐角,看不清蘇夏的表情,可她瘦削的身形讓她心口悶疼。

楚爸爸和楚媽媽愣愣地站在門口,像是沒聽懂一樣問了一句,“你說小也怎麽了?”

蘇夏平靜的說:“她死了,溺水,屍骨無存。”

楚媽媽跌坐在地上,眼前發黑。

過了幾秒,她手忙腳亂地爬到蘇夏跟前,抓着她的手急切地說:“你騙我是不是?你嫌我打她,不讓她回家才這麽騙我對不對?你說啊!你說啊!”

蘇夏擡頭,眼裏沒有悲喜。

“她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楚媽媽的激動戛然而止,她冷靜的放開蘇夏,像看仇人一樣看着她,“你不難過?”

蘇夏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她沒想過。

因為她從來沒覺得楚知也真的死了,就算是真的死了,蘇夏也沒覺得她離開過。

“啊!”楚媽媽突然瘋了一樣拉扯着蘇夏的衣服,不斷捶打,“你求我答應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怎麽答應的我?啊?你說小也就是你的命,沒有她,你活不了,那你怎麽不去死?你怎麽不去死?!”

楚媽媽不講道理的責怪讓米哆手足無措。

她想沖出去解釋,說她沒死,說她是妖不是他們的女兒,可到最後,她只能被周紹捂着嘴抱在懷裏,什麽都做不了。

周紹沒見誰哭的那麽傷心,眼睛裏滿是血絲,淚滴串連成珠,嘴裏嗚嗚啊啊的全是絕望。

他只是看着就覺得嗓子口漲疼的想尖叫,何況是身在其中,有苦難言的當事人。

米哆掙紮了沒幾下就放棄了。

她靠在周紹懷裏,看着不遠處被楚媽媽打的蘇夏頹然的低下了頭。

視線觸及地面,從模糊到情緒的瞬間,米哆聽見蘇夏說:“到死,她都被我放在心裏。”

米哆猛然擡頭,努力想看清蘇夏的臉,看看她說這句話時的表情。

然而,她越努力就越看不清,越看不清就越着急。

心裏的苦和痛混在一起,漸漸帶離了她的意識。

周紹抱起米哆,看了眼平靜挨打的蘇夏,無聲離開。

哎,到現在說這種話還有什麽意思。

一直扶着牆才能勉強站穩的楚爸爸聽見蘇夏的話,終于忍不住質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到死,她都被你放在心裏,那是不是以後換別人了?你忍受不了往後幾十年的孤獨,要另覓新歡了?”

楚爸爸的話刺激到了楚媽媽,她難以置信的看着蘇夏沒有表情的臉,一巴掌打了上去。

很重的一巴掌。

把蘇夏慘白的臉襯托的更加恐怖。

“我沒有。”蘇夏說。

聲音裏滿是委屈。

不過,沒人能懂。

楚爸爸扶起楚媽媽,失望的說:“你們蘇家是高門大戶,以前是我們不懂分寸高攀你們家,以後就不要再聯系了。女兒生在我們家,死也在我們家。”

“叔叔!小也是我喜歡的人!”蘇夏無法接受這個答案。

回應她的是大門緊閉的冰冷。

蘇夏沒有離開。

她就跪在門前,執拗的等着他們的諒解。

她知道這很難,但別無選擇。

他們放在心裏的人是妖,這個秘密必須永遠成為秘密,即使,她會因此被楚知也的父母怨恨。

----------

米哆醒來是在深夜,周紹陪在一旁。

“蘇夏呢?”米哆轉過身問正在看書的周紹。

他翻過一頁,輕聲說:“還在門口跪着。”

“哦。”米哆縮起身體,裹緊被子,“雨下多久了?”

“不久,剛開始。”

“......”米哆不在出聲,裹在被子裏的身體瑟瑟發抖。

周紹很快就發現了米哆的異常,他急忙放下書走過去摸了摸米哆的頭。

燙的厲害。

“米哆,你發燒了。”周紹嚴肅的說。

米哆閉了下眼睛,再睜開,強迫自己看起來精神一點。

“沒事,我想去陪陪蘇夏,難得我們離這麽近。”

“不行!”周紹一口拒絕。

米哆不反抗,用通紅的眼睛看的周紹無能為力。

“米哆。”周紹軟下語氣說:“現在就把自己折騰死了,誰替你完成後面的事?”

米哆兩眼發直。

是啊,她還有事要做,因為沒死,所有身上有了責任。

“我吃藥啊,吃了藥再去。”米哆語氣急切的說:“我穿厚厚的,打着傘去,不然,不然你跟我一起去,你看着我,我肯定會乖乖聽話的。哥,我就是想看看她,肯定不會讓她看見我的。”

周紹輕嘆一聲,起身去給米哆拿藥。

很苦的沖劑,米哆一飲而盡,眉頭都沒皺一下。

喝完,米哆獻寶似的把杯子遞給周紹看,“哥,你看,就剩喝不上的了。”

周紹接過杯子,另一只手在米哆蹭亂的頭發上拍了拍。

“讓她看見未必是件壞事。”

“不不不!”米哆猛搖頭,“我不能連累她。”

周紹默認這個解釋。

放下杯子後,周紹把傘拿出來,又把自己唯一的一件厚外套給米哆披上,然後領着她出門。

不久後,兩人再次出現在了米哆家附近。

同周紹說的一樣,蘇夏一直沒有離開。

她跪在那裏,身姿筆挺,但低垂的頭把她的落寞刻畫的分外錐心。

“我們兩個約定過,只要有時間就會一起回來看看,時間久了爸媽說不定就接受我們了,現在我們都在這裏,一個在門前跪着,一個旁邊看着,我曾經篤定的承諾原來也這麽不堪一擊。”米哆輕輕的說。

周紹把傘朝米哆傾了傾,“不是承諾變了,是世事無常。”

“哦。”米哆笑了,“喬兮姐說的沒錯,哥你果然裝了一腦子心靈雞湯。”

“好喝嗎?”

“嗯!”

-----------

蘇夏在米哆家門前跪了一天兩夜。

第二個清晨到來的時候,天放晴了。

楚爸爸打開門說:“進來吧。”

蘇夏驚喜的點頭,一時忘了自己在石板路上跪了多久,腿剛一離開地面就重重跌了回去。

巨大的悶響如驚雷一樣吓的米哆捂住了耳朵。

楚爸爸看不下去,彎腰扶了一把,蘇夏這才慢慢站起來,一瘸一拐的進了家門。

楚媽媽還在卧室休息,狀态很不好。

蘇夏看着給自己拿碗筷,來回忙碌的楚爸爸愧疚的說:“對不起。”

楚爸爸沒說話,只是把剛出鍋的粥放在蘇夏面前說:“吃點,吃完就走吧,以後別再來了。”

“叔叔!”蘇夏忍不住提高音量。

不再來,她還怎麽替楚知也照顧他們?

卧室裏傳來一陣輕咳,蘇夏立刻抿緊嘴唇不敢說話。

等楚媽媽的咳嗽聲過去,楚爸爸才又開口,“我和你......小也媽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小也出事肯定是她自己不聽話,我們不該怪你,那天小也媽打你,和你說的那些話你別介意,如果真有什麽不舒服的,我替她道歉,但是,也請你理解我們的心情。

小也是我們的寶貝,從小到大,她就算只是磕着碰着我跟她媽都得心疼好幾天,何況現在......哎,蘇夏啊,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其中的滋味有多難受你不明白。”

蘇夏沉默,她是不懂,不過,她對另外一種苦銘記五內。

“小也是我們這輩子唯一的盼頭,她沒了,我們也沒什麽心勁兒再拼了。”楚爸爸說。

蘇夏驚慌,“叔叔,你們,你們......”

楚爸爸勉強擠出一個笑,“別擔心,我們沒有想不開,就是突然不知道該做什麽,有點空。我和小也媽商量過了,等她身子好點,我們就把這裏的工作辭了去別的地方生活。小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沒人比她更心疼,就算再怎麽在意你們兩個的事也終究不忍心一直責怪她,如果繼續留在這裏我怕她遲早撐不下去,索性走遠一點,眼不見心不煩,好歹能再堅持幾年。”

稀粥卡在蘇夏嗓子口怎麽都下不去。

她攥緊筷子又試了一次,擁堵的疼讓她忍不住抖了下。

“想好去哪裏了嗎?”

“教育條件差一點的地方當個老師,我們喜歡孩子,文化程度也還行,能做的也就這麽點事。”

“嗯,需要我做什麽,你們盡管開口。”

“不用了,這點小事我們還處理得好。”

“......”

兩相沉默,氣氛變得格外壓抑。

卧室裏再次響起咳嗽聲的時候,楚爸爸站起來說:“吃完碗就放在這裏。”

說完,楚爸爸轉身離開。

蘇夏看着碗裏的飯突然覺得這就像他眼前的路,方向一片模糊。

吃完最後幾口,蘇夏把碗端進廚房洗幹淨。

然後,離開。

她茫然的在鎮上走着,周圍的歡聲笑語和雨後初晴的陽光被全然隔絕在外。

走到鎮口的時候,蘇夏回頭。

她和米哆第一次回來的場景恍如隔日,現在卻已經物是人非。

回去的時候,米哆和周紹選了高鐵。

理由,蘇夏也在那趟高鐵上。

他們的座位和蘇夏在同一排,但一個在過道右邊,一個在過道左邊。

假的身份,假的臉,米哆和周紹倒也不怕暴露,反而可以肆無忌憚的看蘇夏沉睡的側臉。

“不想和她說你是誰?”周紹說:“經過這兩天,你應該能看得出來蘇夏對你的心意沒有變。”

“不變又怎麽樣?不變也不能改變她殺了楚知也,放任楊錦色害死喬兮姐和小柯的事實。哥,我承認,我還喜歡她,但是只能放在心裏喜歡,我們不能在一起,這裏的坎兒過不去。”米哆捂着胸口緩慢跳動的心髒說:“況且,我們還有袁輝的事要解決,往後的生死誰都不能确定,又何必拉上她在嘗一次生離死別?”

“這樣就成了她對不起你的良苦用心。”

“不不不,是我對不起她,地球上的那麽多人,偏偏我生的讓她歡喜,如果我一開始就壞一點,或者不去纏着她,她肯定就不會被我煩的妥協。如果那樣,她還是她,毫不猶豫的殺死一個又一個我,然後和她喜歡的人在一起好好生活。

對我的心軟只會讓她和我一樣在這個城市沒有容身之所。”

周紹看了眼蘇夏在睡夢裏依舊緊蹙的眉頭,淡淡地說:“可能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必須在乎!”

“那你呢?不難過?”

米哆傻笑,“我們連和平分手都做不到,你說還有什麽比這個更讓人難過?”

“......”

米哆噘着嘴,滿臉憤怒,“她很壞,和楊錦色做過壞事,就在楚知也死了的第二天。”

--------

把生活過成悲劇的時候,當事人會在進退維谷的處境裏撕心裂肺,而在一旁看戲的人總能笑的心曠神怡。

米哆記得,就是在楚知也死的第二天,蘇慶昌親自把楊錦色帶進了總局,當着蘇夏的面。

那天是楚知也的生日,也是米哆的新生。

米哆瞞着周紹回了她和蘇夏的家,家裏除了醉酒的蘇夏還有害死喬兮和柯沐的楊錦色。

米哆恨不得立刻殺了楊錦色,但她剛剛活過來,身體弱的不如一個普通人。

什麽都做不到的米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蘇夏和楊錦色做了很多情人之間才會做的事,即使蘇夏在最後關頭發現不對及時收住,米哆依然覺得這是背叛,不能被原諒的背叛。

先是無從解釋的逼死楚知也和她在意的人,再是和她的仇人行為親密,米哆發誓,不管她有多喜歡蘇夏,她們之間的裂縫都不可能再恢複如初。

于是,她一邊喜歡,一邊遠離。

也是那一晚,傷心欲絕的米哆躲在通往實驗室的運輸車上發現了袁輝的秘密,這個秘密讓她和周紹再次回到了常川。

他們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大善人,就想替死去的人報仇,順便在有能力的時候替人類做點什麽,好讓自己活得有血有肉。

---------

最後一次報站,蘇夏醒了過來,雙眼一瞬不瞬的看着對面的米哆和周紹。

米哆不敢和她對視,怕露出情緒。

餘光流轉間,米哆看到蘇夏一手撐着膝蓋,一手按住胸口大口喘息,情況看起來很不好。

“哥,蘇夏好像很難過。”

“嗯,過段時間就習慣了,習慣了就不會覺得有多難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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