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青春期的魔王
二十九 異世界平常的恐懼
被部下所深深恐懼着,在某種程度上不可能不造成任何困擾吧。比如說在想要找什麽人商議的時候,對面的下屬們連說話聲音都在顫抖,那不是十分掃興之事嗎?
又或者說,作為一名領袖,需要征詢與自己不同的意見的時候,真的不會因為下屬或唯唯諾諾、或一味奉承,而打心眼裏感到厭煩、甚至因此作出不明智的決策嗎?
艾德文坐在堡壘正中心、原本用來放置照明的幽藍色火把的高臺上,伸出一只手,風系魔力纏繞着火把、使其懸浮在他手掌上方的空中。細微又迅捷的氣流穩住石質的把手、卻又十分細致地沒有碰到搖曳的火焰。他晃蕩着裹在戰術靴中的雙腳,一下一下踢着石柱。
這些魔族并不是僅僅在恐懼着黎曼,他們好像連經常陪伴在魔王的艾德文也不敢靠近,任何他所在的地方,周圍都會空出半徑十米的真空地帶,也沒有人試圖與他搭話。
“oi——”正當他數着第三十七次一個魔族選擇貼着牆繞過他所在的房間正中、通過更遠的路途到達目的地時,他聽到了這顯然是面向自己的呼喚聲。
“哈?”艾德文低下頭,就看見黎曼的副官站在柱子底下,仰頭朝他打了個招呼。
這個看起來就是普通魔族、生着一對豎瞳的魔族将他引到角落裏。他似乎并不是全無恐懼的,至少在引路的時候,步伐僵硬得厲害。
然而當副官回過身來,就又展現出了無畏的那一面。确實,當黎曼不在的時候,他就是這支親衛隊的領袖,領袖當然是不能率先表露出任何怯意的。
“你在觀察我們,”他斷言道,“我們并不擅長——也并沒想要掩飾我們的恐懼。對魔族來說,恐懼主君并不是什麽恥辱。”
“是麽?那給我講講你們為什麽害怕。”艾德文毫不講究地靠着牆坐下,語氣随意地問道。
“他之前并不是這個樣子,”副官居然也真的放下那嚴謹又一絲不茍的态度,靠着牆坐在地上,任由整潔的袍角沾上灰塵,“三年多以前——”
他猶豫了一下,好像在思考接下來的話是否該說。但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斷然沒有再停下的道理。
三年多以前,黎曼還不是現在這種溫和且為人處世面面俱到的性情。他剛剛獲得魔力,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整整七天,等出來的時候已經瘦削蒼白得不成樣子,要不是有光明屬性魔力的恢複能力,早已要活活把自己餓死。
他表現得也很奇怪,時而膽怯害羞、不懂得如何與人交流,時而又趾高氣昂、擺出身為魔王的氣派來、居然也很能服人。
當時知情者——也就只有魔王的親衛隊和副官——甚至都以為黎曼已經瘋了。他表現得好像體內并不只有一個靈魂,時常不定地進行着人格的切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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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可能上一秒還在與人溫和地交談,談話結束後卻收起笑容、将毫不相幹的試劑瓶統統打碎。又在瓶子碎裂之後,一臉愧疚地、小心翼翼地用魔法将所有東西恢複原狀。
起初,這種情況一天之內能發生許多次。到後來就越來越少。近一年來再也沒有發生。
但是僅僅是這種程度的話,也能用魔王的性格暴躁易怒勉強解釋過去,真正令這些親衛恐懼的并非這一點。
“陛下他…不會死亡。”副官這樣說道。
常規的人族與魔族之間的争鬥,其實很難真正對一位半神階的強者造成生命危險,除非魔族所有的軍隊都莫名消失,徒留黎曼一人面對神殿的所有主力。
但是副官的說法顯然來源于經驗。
如果魔王不想死,要殺死他難于登天;同理,要是魔王本人一心尋死,要阻止他也難于登天。艾德文內心的疑惑似乎迎刃而解,尤其是黎曼與死神之間不同尋常的熟唸氛圍。
黎曼的下屬們所恐懼的并非黎曼本身——那些好像透過黎曼在看着什麽的顫栗的眼神有了最好的解釋。
他們不知道黎曼是否會立刻抛下他們離開,不敢做任何令他不快的事情,生恐這位維系着魔族存亡的王者哪一次就會真的撒手不管。
畢竟無論看見多少次,死亡就是死亡,是永遠不可能被簡單地符號化的。每一次看見黎曼停止呼吸的瞬間,大約在親衛們的骨髓中刻下深深的恐懼吧。
——
第一次從亡者的聖堂帶着半神階的魔力歸來之後,我感覺不太好。這些游走于我體內的魔力與其說是能幫助我達成一切目标的工具,更像是一道枷鎖。不,并非那種死氣沉沉的東西,更可以比作是游弋于我血管中的一尾小魚,時不時就啃噬着脆弱的血管壁,帶來新一輪的劇痛。
作為一個普通人類、原本毫無魔力,突然要承受變為一個世界級強者的魔力量,實非易事。在這種超負荷融合的過程中,或許我早就瘋了,又或許那個時常出現在腦海中的冰冷聲音不是錯覺。
開戰前,它在誘惑我不帶任何防護魔法地投進熔岩中去;與神殿被動地開戰後,它在誘惑我站到敵人火力最密集的地方去。
我有時候聽從了它的話,因為它實在有些煩,也因為只有死亡之後,身體裏的痛楚才會徹底被抛下。我有時想道,或許在亡者聖堂內,死神閣下塞給我的不止是過于龐大的魔力,還有一個屬于魔王的靈魂。
那是比我更适合作為魔族領袖的存在吧,既然它這麽想要我死去的話。
在最深沉的黑暗之中,我仰望光明,絲縷陽光無法穿透我身後陰影,但當我伸出手掌,蒼白的指尖分明鍍上金色,随之而來的是冰冷的溫暖。
正因指尖觸及溫暖,我那本應麻木了的冰涼血液居然再次流動起來,好冷啊——
忍不住讓人想拼命搓手跺腳,然後跌跌撞撞地狂奔到陽光下的冷意,身體已經忍不住開始顫栗起來了,是本能的條件反射。
我無法控制這一點狼狽,但我好歹能控制自己蜷曲的手指,牢牢攥緊可悲的尊嚴,不至于真正踏進那将讓我死無葬身之地的光明中去。
光明不過是幻想,我看着城堡外的魔域——那些已經數千年沒有停止沸騰的熔岩下面,埋葬着入侵者的冤魂,但整個魔界最高處、也是最好的風景無法使我動容。
哪裏美好呢?永恒炙烤着的土地,刺目的紅與幹裂的黑在一處,交織成令雙目刺痛的光景。
就像與神殿兩軍對陣之時,強行裝作怪物的樣子,率領着半人半獸的魔族,與明明與自己更接近的人類殊死搏殺。
手握力量又缺少力量,掌控權柄又毫無權勢,就是黎曼作為魔王的可悲寫照。要定時回到現世的社會中去,像一個普通學生那樣學習、為考試而憂心,只加劇了黎曼內心的裂痕。
一切的一切交織在他腦內,形成不可能被接受的可能性。
我是魔王,是魔族的領袖、殺人不眨眼的怪物——我是黎曼,黎曼——你是魔王:不,我只是個普通的、普通的……
普通的人類…是人類麽?是魔王——
在幽藍燭火的映照下,魔王直起身子,将幹枯的龍爪舉到眼前;黎曼低頭看着可怖的爪子,顫抖着強迫自己不要閉上眼睛。溫暖的光明在血液中湧動,但只能帶起冰寒的顫栗。
魔界發展計劃表、線性代數第十五課習題冊。這些格格不入的東西堆疊在一起,在書桌上摞成雜亂的樣子,一如他心中所想的未來。毫無期待可言。
這一切,簡直就像是懼怕陽光的吸血鬼摘下了圍繞着地球公轉的太陽一般,浸透了世上所能尋到的、一切荒誕滑稽的集合體。
于是黎曼閉上眼睛,麻木的神情被溫和的笑容所替代,魔王輕巧地浮上水面,取過他需要處理的事務,開始認真閱讀起來。
黎曼像是想要将自己溺死一般沉入最深的海底,卻不得不凝視着海面的倒影。他看見‘自己’轉向鏡子,鏡面中映出完美的微笑。
然後他眨了眨眼,發現自己在笑。于是他走出辦公室,向路上遇到的每一名魔族點頭致意,就好像一名真正的賢王。
在與又一名下屬打過招呼之後,他一扭頭,就看見了灼目的熔岩在欄杆外的地下翻滾。他忽然覺得這橙色實在漂亮得很,于是一撐欄杆,翻窗而出,直直向那熔岩落下去。
下屬震驚地撲到欄杆邊、伸出手,卻還是沒能抓住他的指尖。黎曼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匆匆忙忙戴上護具跳下熔岩湖去試圖打撈他。
烈焰灼燒全身的痛苦中,他再一次造訪了那個充斥着火焰的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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