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論玻璃和水晶

三十 異世界平常的玻璃

死亡不歡迎黎曼。

又再一次、兩次——

直到他與死神都成了朋友,也還是沒能真正死去。

“你可真閑,”死神道,“魔王就沒什麽正經事要做了嗎?你這樣簡直就是在增加我的工作量。”

“就當做是給下屬們的練習吧,”黎曼笑道,“下屬們過于懈怠的話,就要找些事情來鍛煉他們,我可真是個好上司。”

一百零一次在屬于亡者的地界見到魔王,并不得不把他送回人世間時,死神終于受不了了。

“兄弟,”祂用商量的口吻道,“你想永久性地回去——我這裏剛好有個機會。”

“好呀,兄弟。就等着你這句話呢,”黎曼冷下臉來。

可不要誤會,當黎曼收斂起笑容的時候,他的心情不一定十分糟糕、也不一定是面對着非處理不可的棘手場景,他還有可能很高興、很得意、愉悅到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像平時一樣揚起。

就算是視生靈為蝼蟻的死神,也不由好奇了起來,他一直将黎曼當作一心求死的絕望者,但無法看透人心的神不能想到蝼蟻心中所想。

黎曼是看準了這個世界不能沒有魔王來維持平衡,才一次次地試圖通過死亡傳達一個消息——

“我并非一枚無自我意識的棋子,如果要加入某一場棋局,我至少要清醒地站在棋盤上——并且作為一名小卒走到最後、蛻變成皇後。”黎曼認真地解釋道。這一刻,他好像又是個認真好學的學生了。

他的毅力确實遠非常人所能及,簡直就到了‘偏執到可怕’的地步——簡單來說,對黎曼,忍受疼痛是必要的,他并非對這個世界失去了希望、又或者丢掉了活下去的信心。

魔力融入身體的疼痛未曾有片刻停止,但他非但不心懷怨恨、變成與從前的魔王一樣的暴君,反而由此心生感激。

在見識到“某樣事物”——能憑空賦予人魔力的奇跡之後,他對生命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期待,蓋因他親眼見到了這種可能性,而他最擅長且熱愛的,莫過于驗證每一種荒誕不經的可能道路,并寫下完美無缺的論證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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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質上來說,黎曼并不是什麽謀略者、也不是野心家,只是個潛心研究的學者。他似乎并不畏懼去打破任何規則,只要能抓住自己感興趣的某一個節點,就能滿足地生活下去。

所以黎曼熱愛這個世界:這裏充斥着他所從未觸及的整個領域,就好像一位科學家突然觸及到與當前最先進的科技理念截然不同的全新體系。

黎曼對于這個能完美架構數學理論、尤其是随他掌控的半神領域很感興趣。

他想終結這個魔王與勇者永遠的四年的循環,因為他不認為四年就足夠體驗這個世界能帶來的所有新奇感受,更不認為自己應當因為一個無聊的童話就欣然赴死。

是因為熱愛這個世界,所以要努力去做出改變,這一點并不是謊言。

“這個世界,是值得從這個無謂的輪回中掙脫的。”傲慢、語氣中又透着不可思議之溫柔的黎曼如此斷言。

“我越來越欣賞你了,”死神這樣說道,祂看起來并不憤怒,或許應該質疑一位無血無淚的神明是否具備‘生氣’的能力,但祂确确實實表現出了對這種公然冒犯毫不在意的興趣。

于是黎曼從亡者的聖堂回到魔界,此後的兩年中再也沒有嘗試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或許正是那一年多裏,他的行為模式過于詭秘,部下的恐懼仍然未能消除。

黎曼不是不能展現出全然溫柔的一面來,然而在魔族之中,恐懼并非什麽壞事。

當任何下屬做錯了事,他當然也會給予相應的責備與懲罰——比如審訊訓練。不過歸根結底,這些只不過是作為親衛隊應當經歷的課程,怎麽也不能算作是殘暴無道的統治。

但他就是如此給下屬們留下了這種印象,說是僞裝也不為過。在下屬們面前永恒不變的表情、哪怕在旁觀刑罰時也毫不改變。

這簡直就讓人懷疑他到底是個真實存在、能自主思考的主君,還只是王位的機器,心中實際沒有一點憐憫。

當戰争中,屬下不可避免地傷亡、軍隊成片地倒下時,被簇擁在正中心層層保護的魔王,臉上仍然挂着只有親衛隊能看清的淺淺微笑。

這比任何舉動都令人恐懼。真的要把希望寄托于這樣的人麽?

親衛隊的所有魔族漸漸産生了懷疑,卻沒有別的選擇、也不敢有任何反叛的嘗試。

直到在黎曼的計劃下,他們會在戰場以外的地方見到人類,看見完全不同、卻一樣有效的統治方式。勇者不會通過恐懼制約下屬,人族更重視的是民心。

完全不同的體系,卻能撐起同樣強大、更為穩定的種族,不同于戰場上的争鬥,直接接觸對方的日常生活,或許更能激起魔族的深思。

如果有機會将命運掌控在自己手中,而非倚靠四年一換的、不知何時就會不負責任地消失的魔王,他們會抓住嗎?

“這麽說的話,簡直就像是把我當成玻璃做的小人了,會摔碎麽?”

突然,他們二人身邊,傳來了帶着笑意的聲音。

副官悚然一驚,意識到黎曼靠近的方向正是自己視線的死角處,但艾德文一定看見——再不濟也應當感知到了黎曼的靠近。

對于這個誰也看不透的盟友,副官只能承認艾德文的實力比自己強很多,或許與魔王比肩。而且看裝束,對方不是個弓箭手就是個戰士,雖然這職業跨度不小,但都是偵查能力不會弱的物理職業。

魔王陛下聽到了多少?他會不會因為自己洩露的情報——不,那并不能算作是情報——懲罰自己?

副官的額角隐隐滲出冷汗,完全理智的君主不會因為個人喜好懲戒下屬,甚至時常會在小事遷就他們、考慮他們的感受。

但是沒人能看透黎曼內心到底在思考什麽,如果有人無意間破壞了魔王的計劃,就比如說多嘴的自己…

艾德文已經輕松地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上可能會有的灰塵,副官從那完全被遮掩住的臉上自然看不出什麽,只得僵硬地回過頭去,随後驚詫地睜大了眼睛。

黎曼身邊站着他再熟悉不過的人——正是剛療傷過後不久的莉娅。小女孩的身高才到黎曼腰際,似乎是礙于她的前臂是劇毒的尖刺的緣故,黎曼并沒有牽着她的手,而是單手搭在她的肩頭。

“玻璃是什麽?”莉娅脫口而出,她顯然是突然之下沒能控制住自己的嘴巴,盡管沒長着能用來捂住嘴巴的手掌,也立刻顯出一副懊惱的樣子,悄悄希望黎曼不要聽到自己的問題。

“和水晶差不多喔,是一樣脆弱的東西。”但是意料之內地,黎曼帶着他完美的微笑開口回答道。他的表情越沉靜,莉娅就越是心生懼意。

或許是固有印象的作用,在別人看來或許是堪稱溫馨——大哥哥耐心地向小女孩解釋不懂的概念——的一幕,落在在場的所有其他人眼裏,都

“也和水晶一樣漂亮,切割打磨完之後,也會反射出彩色的光點的。”艾德文居然一改沉默的習慣,舉步走到與黎曼并肩的位置,一手寬大的手掌按上了莉娅蓬松的頭發。

與其說是在給小姑娘講解玻璃的構成,不如說他是正悄悄斜着眼盯着黎曼的發頂、就是沒勇氣直接将手放到那柔軟的、看起來手感就完美的短發上去。

“确實,特定的時候會很漂亮,”黎曼扭頭看向好像在顧忌着什麽的艾德文,嘴角的笑意似乎消失了一瞬。

那動作很迅速,艾德文甚至懷疑是自己向來精準的視力欺騙了自己,乃至于做出這樣不切實際的聯想。

但看起來并不讨厭,黎曼面無表情的樣子,意料之外地沒有讓他聯想到‘陰郁’或者‘壓抑’,反而感覺越發順眼。

這個人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呢,黎曼則想道,這麽想來,或許他還覺得我随時會選擇劃開自己的大動脈麽?

非常抱歉,雇傭兵先生,黎曼想要雇傭什麽人的時候,是鮮少支付現金的。

或許就用責任感和同情心,作為一條牢不可破的鎖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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