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懸濁液就是
五十八異世界平常的交涉
如果用一到十的指标來衡量黎曼今天的心情,一是悲痛欲絕,十喜極而泣,那他的心情大概可以用f(x)=10sin(x)來形容,最高興的是所有瑣事終于告一段落——批完最後一份關于戰後處理的文件之後,他簡直能高興地即興創作一篇萬字長詩歌頌光明神、然後再創作一篇萬字長詩歌頌魔族先祖。
但是當他聽到下屬戰戰兢兢的通傳、說道以利亞來訪時,他臉色忽然陰沉下去的速度也無人可比,将川劇變臉的精髓發揮到了極致。這個時候,他的心情指标大概只能勉強用-10來形容。
“他還敢來?”魔王嗤笑一聲,顯然對這個曾經的手下敗将又輕蔑又不免帶有一絲忌憚。
他是見識到以利亞現在的力量級別的,絕對足以和自己相較量。如果這次以利亞再卷土重來,不管是暗中還是明裏要奪取自己這個王座,免不了又是一場結局未定的惡戰。
“以利亞殿……以利亞說他想來重游故土,就當做是他卧底在‘那個組織’裏那麽久的犒勞,人類方面也發來了請求,希望您能同意。”下屬彙報着,恨不得将已經低下去了的腦袋徹底埋進自己的胸膛裏,這樣就不必面對魔王越來越冰冷的氣場。
這些魔族大多都經歷過四年多以前的先代魔王,自然也習慣稱以利亞為殿下,只是在黎曼上位之後不得不改掉這個能要命的小習慣。
“準備一下,”黎曼直起身子,将法杖當做拐杖一樣在地上用力敲擊兩下。
下屬慌忙離開了房間,他幾乎是小跑着離開的,在踏出房門的那一刻仍不敢相信自己還活着。這可以算作是他幸運的一天。贊美先祖。
他小跑着去通知同伴們了:他們需要跑遍整個魔域,将大臣們緊急宣召起來。迎接以利亞這件事顯然不能算作魔王的私事。
就算黎曼和以利亞真的要打起來,總也要有大佬在旁邊頂着呀,他苦中作樂地想道,不然他們這些負責雜務的豈非都要變成白給的炮灰?
于是當天下午,大部分的大臣們就都聚集在了魔王的議事大廳裏。他們不像魔王的親衛隊那樣恐懼黎曼,反而對對方有種自己一直在教導、幾乎是看着長大的小輩的欣慰感和責任心。
當然,伴随着這種責任的是某種潛藏在尊敬外表下的掌控欲。他們會按照自己的理解來執行黎曼的命令。
在上次令人哭笑不得的勇者名聲事件背後,實際隐藏着這一更為嚴重的問題。同樣的,他們對這次自己被傳召來迎接以利亞又有自己的想法。魔王越來越不受控制,這次甚至做出了以因為自已一個人的好惡就決定撕毀盟約的決定。
魔域的流言又愈演愈烈、屢禁不止。實際上,魔王也只能派出他的親衛隊來處理此事,但是因為某些不知名的原因,這一禁令的執行并不盡如人意。
這其中有多少人會願意支持以利亞、假如對方打算再次掀起叛亂?比起三年前,以利亞現在有了更為強力的籌碼、也就是他能一人匹敵一支軍隊的實力之後,一切都有了轉機。
在這個大廳裏的人,有多少會想要繼續支持以利亞、有多少人會被流言影響、又有多少人是從三年前就想要支持以利亞、卻因為雙方實力差距而退縮的?以利亞如果登上王座,對魔王事務不熟悉的他是否會更仰仗大臣們的教導?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思考,黎曼雖然坐在王座上,但處境實際上不可預料地十分危險。
一身白袍的以利亞步入大廳,他看起來實在不像一個魔族,反倒像是任何人想象中完美的光明神信徒的樣子。
但是外表完全是其次,他身周萦繞着的、狂躁但是在他自己指尖格外順服的黑暗屬性的魔力,是大臣們所見過最純粹且濃郁的。
“陛下,十分感謝您的慷慨,”以利亞當着所有大臣的面向王座的方向鞠躬,禮儀完美得令人無從挑剔,他看似小心地用謙卑的動作将目光投向上首、卻又堪稱肆無忌憚地直視着魔王一向無人敢于注視的雙目。
他看起來就像任何一名被某個國王傳召的吟游詩人,但又狂傲地像是三年前那個敢于挑戰權威的反叛軍首領,眼神中未見半分彷徨或者恐懼,就好像曾經的失敗沒能對他造成任何影響,更遑論起到某種警告作用。
魔王沒有絲毫要開口的意思,于是以利亞自顧自地接了下去,聲音中盛滿突兀的感激:
“我實在沒想到還能再踏上這片土地,再臨故土實在讓我感觸良多,并如此徹底地感受到隐藏自己并冒着兇險欺騙那名光明法師是值得的。我懇請容留我在魔域逗留些時日——”
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考慮自己的措辭和應當如何解釋自己的意圖。不,或者說正是因為他的意·圖——在魔域逗留期間伺機策反重臣的目的太過明顯,反而讓人很難找到修飾的詞彙了。
魔王當然也明白他猶豫的理由,而且顯然有些厭煩于這沒有一句真話、格外浪費時間的無意義對話。
“唔,你看起來過得很好,以利亞,你可以在魔域逗留一會兒,看看風景、寫寫詩歌什麽的,”魔王懶散的聲音從上座響起,他似乎對以利亞所說的話語完全興致缺缺,于是完全截斷了他滔滔不絕的話頭,“三年前,我就說過吟游詩人是個很适合你的職業了。”
在此以前,所有在場的大臣們都沒意識到、也沒有機會意識到,兩種不同的黑暗,居然也能如此厭惡并排斥彼此。沒有人目睹三年前以利亞與黎曼的王位之争,但是現在,大廳裏的所有人都是見證人。
某種最為純粹的、無法與之抗衡的冰冷且原初的黑暗從以利亞身體中蔓延開來,它不具有實體卻切實存在,所有人都仍能透過那恍若不存在的屏障看清以利亞雙翼上潔白的羽毛。
而污穢的、充滿了雜質的黑暗則從王座上面滴落,比起霧氣,它更像是某種懸濁液,像是清水中混雜着渾濁的可以沉降的黑色固體顆粒,而這些細小的微不可見的顆粒在洪流中不斷翻滾,給人帶來他們在掙紮求救的錯覺。
兩股黑暗相對存在,一點也不顯示出将要相融的傾向,這是某種他們還未觸及到的領域嗎?同屬性魔力之間竟然也能憑借主體的意願顯示出相互排斥的跡象。
他們本能地向後邁步,想要遠離王座上傾瀉而下的威壓,這倒并非是因為他們對魔王具有某種更尊敬或者恐懼的态度,事實上,他們只是對以利亞的純粹魔力感到更加親近。
如果揭開表層的僞裝,緣由就是昭然若揭的,黎曼被墨色染色劑侵染成黑色的魔力本質上還是對魔族有腐蝕效果的光明屬性,但以利亞的魔力卻是實打實的純粹黑暗。這就像讓人在跳進溫度适宜的溫水池與沸水大鍋當中選擇一個一樣,結局是毫無疑問的。
“陛下,您的大臣們怎麽對您這樣恐懼?”以利亞輕飄飄地、好像完全看不見室內劍拔弩張的氣氛一般說道。
黎曼沒有作聲,他緊緊握着王座扶手的手骨節發白,甚至還因為用力過度開始微微顫抖。
“您的魔力又怎麽了?”以利亞狀似關心地譏諷道,“唔,真是不妙,難道他們不願意與源暗為伍嗎?”
這就是在諷刺黎曼的魔力并不純粹,以至于甚至不能和最純粹的黑暗屬性相融了。結合最近的流言,大臣們一時忘卻了恐懼,開始小聲交頭接耳。
如果黎曼并非應當接受魔王傳承的魔族,而只是一個人類,或許能解釋為何他的魔力強大卻充滿雜志了——
魔王抿緊了嘴唇,他似乎再也無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猛然從王座上站起,可能是因為過于憤怒,握着扶手的左手甚至忘了松開,限制住他本身的行動,讓他不至于現在就沖到臺階下面去、與以利亞來一場或許可以摧毀整個城堡的戰鬥。
“滾出去!”魔王的情緒從未如此失控,事實上,他飽含着怒火的聲音比平時故作冷漠的聲線要鮮活得多,那些被強行壓抑在一字一句中的、像是被煮沸開來的翻騰着的憤怒似乎還掩藏着一絲微不可查的恐懼。
這種堪稱慌亂的情緒本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作為魔族的最強者、他們不可置疑的王,恐懼是決不被允許的姿态。黎曼在害怕什麽?他為何如此失态?
只要他是魔王、身具魔族的傳承,沒有任何半魔族能把他從王座上拉下來,三年前叛亂的結果證實了這一點。這一次他為何如此不安——他在擔憂什麽——流言是真實的嗎?
所有魔族的大臣們都在思考着這個問題。黎曼實在不應該将自己的情緒表露得如此明顯:謠傳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但是當大多數人都承認這個可能性、而不是将其當做滑稽的玩笑之後,情勢就開始急轉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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