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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有兩節語文課,程殷生無可戀地趴在桌子上,默默嘆了口氣:唉,星期二不适合我。
明明說好了要努力學習語文,聽課的時候心理活動仍然相當複雜。
矛盾啊。沖突啊。無趣與進取的彼此鬥争簡直能寫本武俠小說了。
他們的語文老師是個其貌不揚的小女人,姓楊,瘦瘦小小的,帶着厚厚的眼鏡,講話很慢。上了高二就換成了她授課,程殷還挺喜歡她的。
脾氣溫柔,上課只管講自己的,只要不至于鬧哄哄的,就不會整治紀律。所以即便程殷現在像攤餅一樣倒在桌上,她一個眼神都不會多分給他。
楊老師在講桌上敲了敲,“昨天發下去的課後小短文同學們讀了嗎?有什麽感悟?”
四周一下子騷動起來,壓着聲音七嘴八舌地讨論着,還夾雜一兩聲笑。
程殷心虛地先把語文課本從課桌裏扒出來放桌上,小聲問同學秦琅:“什麽小短文?”
秦琅算是個勤奮讀書的好孩子,就是成績不咋好。他拿出昨天發的資料送到程殷旁邊,“就這個。文言文,我看不懂。好像是講兩個人在吵架,丈夫想要納妾,妻子很生氣要離家出走,一個人去看名勝古跡?”
程殷瞪着這張薄薄的紙,這是一段對話:
“餘嘗曰:‘惜卿雌而伏,茍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跡,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曰:‘此何難。俟妾鬓斑之後,雖不能遠游五岳,而近地虎阜靈臺,南至西湖,北至平山,盡可偕游。’
餘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艱。’
芸曰:‘今世不能,期以來世。’
餘曰:‘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
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
程殷語文再差,也讀出來這是人兩夫妻山盟海誓呢。吵架?程殷咧咧嘴,突然有點心疼秦琅,這孩子讀書多用功啊。
楊老師和顏悅色,但眼神卻如鷹般在班上四處掃着。程殷惴惴不安。
偏偏楊老師的目光就停留在他們這兒了,程殷看着鼓勵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頭頂,頭發發麻地想,得丢人了。
“李彧,你來談談你的看法。”楊老師沖着李彧微笑。
程殷頓時吐出一口氣,他擡頭看了看站起來的李彧。
李彧聲音和緩,娓娓道來:“林語堂說芸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可愛的女人,從這一段便可以看出來。長在深閨,芸卻憧憬游遍名山大川,不懼紅顏彈指老,期老年游樂。也曾易裝為男子與沈三白偕游,性情之率直可愛,當世罕有。”
楊老師笑了笑,“好,坐下吧。旁邊的女同學,你也來說說。”
孟佳慧站起來,一臉憧憬,“我覺得沈複和芸是最浪漫的一對夫妻。而且,理念超前,一點不受封建思想的禁锢。封建社會禮制森嚴,沈複身為男子,在身份上不知道比女子優越了多少,卻舍得放棄性別上的優越,‘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這真是我聽過最感人的告白了。”
楊老師滿意地點點頭,“很好,坐下吧。”
秦琅呆呆地問:“他們兩個怎麽知道這個‘餘’叫沈複啊?”
程殷簡直想敲敲他的腦袋了,這麽呆萌蠢的嗎?他耐心地說:“這還不簡單,百度一下不就得了。再說了,這倆一看就是讀過原著的。”
秦琅如夢初醒:“哦。”
楊老師總結地說:“兩位同學的側重點不同,而女同學呢,心思更敏感一些。的确,在封建社會,這樣的夫妻感情實在很少見。我們今天談封建禮制,當然都是持批評态度,認為古人太重于繁文缛節,并且大搞性別歧視是吧?”
方源大聲回答:“是。”
程殷偏着頭去給他做口型:能不接話嗎方小哥哥?
方源擠眉弄眼:學學我,認真聽課!
楊老師瞥了他倆一眼,沒管他們的小動作,繼續說:“我們的想法,并非古人就沒有。當時敢于反抗,敢于沖破封建禁锢的,大有人在。好了,同學們,我們今天學習《孔雀東南飛》,請同學們翻開課本,我們一起來感受古人的抗争精神。”
程殷打起精神開始聽課,不喜歡跟就此放棄的區別,他還是拎得清。
今年的夏天不比往常,九月份已經就不太熱了。風吹進教室裏,把程殷吹得清醒了些,他莫名覺得腦中有些念頭一閃而過。
程殷抓起筆,開始在草稿紙上畫畫。
他畫了兩個小人,一個高高瘦瘦,一個矮矮小小,衣袂飄揚,負手而立。
他們面前是淙淙流淌的河水,河對面是連綿的群山。兩人處于山南水北,正是夕照淌過,映得河面波光粼粼。高山巍峨之外,霞光又為其增添一份溫柔。
程殷想了想,在旁邊空白處寫上兩個字:世界。程殷自我陶醉地想:我可真他媽浪漫啊。
下課鈴一響,程殷就拽了拽李彧的袖子,李彧回頭。程殷把畫舉着給他看,“你瞧,這是不是就是他們老了的樣子?”
李彧愣了愣,“你畫的沈複和芸娘?”
程殷得意,“是。我覺得,學好語文就要先建立形象,而且要有豐富的想象力。你看我把畫兒畫出來,不是可以更好的理解課文了嘛。”
孟佳慧也側頭過來,笑了,“程殷,可是今天講的是《孔雀東南飛》呀,跟你畫的有關系嗎?”
程殷笑,“我還沒畫到《孔雀東南飛》去,先不要着急。”
程殷沖着李彧說:“我還給這幅畫取了名字,很應景吧?”
李彧卻有點遲疑地看向程殷,“後來芸客死異鄉,夫妻二人天人相隔。”
程殷長大了嘴:“啊。”
李彧笑了笑,“人生無常,誰知道呢。”李彧說這話時,垂着眼睛,嘴角微微翹起,語氣卻平常。
程殷拍拍他的肩,“有許多未知的事情也很棒啊,很刺激。”
李彧點了點頭,沒接話。
程殷什麽事情都看得開。既沒有文人騷客傷春悲秋的情懷,也理解不了阮籍窮途而哭的毛病。宮崎駿在《貓的報恩》裏怎麽說的:不管曾經怎樣,都會幻化成風,消失在時光的隧道。所以向前走,向前走,無須回頭。
程殷願意相信自己,也樂于活在當下。人生再無常,我把今天過好了不就得了?
他胸無點墨,滿口白話。要是換了李彧,大概會借用李太白的詩句: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可惜當時程殷什麽都不知道,對于李彧,他一無所知。
程殷又埋下頭在本子上認真畫小人。
程殷咬着筆想,下午再去一趟書店吧,老媽對《故事會》可是真愛。
等到程殷放學後晃晃悠悠地走到書店,卻沒看見李彧的身影。一個小姑娘在那兒忙活着整理書架,看樣子也是個學生。
程殷買了書,回頭再仔細掃了一圈,李彧真不在。
啧,程殷心想,書店兼職還挺自由。
剛出書店門口,就瞅見隔壁班的方婷走了進去,程殷頓了頓,幹脆立在門口假裝等人。
方源觊觎了方婷整整一個高一,可惜這小子,在程殷面前騷浪賤得不行,對着方婷還是盆含羞草。成天嚷嚷着要追人家,其實當着人姑娘的面,屁都不敢放一個。
方婷一出門看見了他。程殷另一只手擡起,朝她揮了揮打了個招呼。方婷抿着嘴,對他拘謹一笑,走開了。
程殷向另一個方向走開,也沒覺得方婷談了戀愛後有多容光煥發,放學了也沒跟着男朋友一起。也刺激不了方源。
程殷轉身撥通了方源的電話,“我剛才在書店随手翻了翻雜志。”
方源估計在跑步,聲音有點喘,“然後?”
程殷笑了聲,“雜志上有個男生跟你挺像的。”
方源立刻嘚瑟上,“帥死了是吧?”
“沒我帥。不過挺多女生喜歡的,最近挺火。”
“所以呢?你打個電話就為了來誇我是吧?早就知道你內心深處對我的崇拜了,今天終于不藏着掖着了?”方源戲精上身。
程殷說:“不。我覺得那小哥哥跟你挺像的,他的造型挺适合你。說不定你換個馬甲就能找到夢中情人了。”
方源笑,“那小哥哥叫什麽?”
“古川雄輝。”程殷一臉認真。
程殷都能想象到方源一臉的躍躍欲試又糾結:“算了吧,霓虹小哥的時尚我走不來,劉海加長外套的打扮,不太适合我這種元氣少年。”
“行了吧你。霓虹小哥哥的時尚你研究透了?這麽輕易給人下論斷。”
“畢竟我方源,走自己的時尚之路,獨特又酷。”
程殷對方源的臭不要臉習以為常,其實他倆都差不多,只是他自己沒啥感覺。
“行。Cool guy!我不跟你說了。”
程殷挂了電話,笑着搖搖頭,邊走目光邊往四周随意掃着,突然一頓。
他往前快走了幾步,猛地一拍前面那人的肩膀,對方微微一抖,接着轉過頭來。
程殷沖他一笑,“李彧,好巧。”
李彧一見是他,禮貌地點了點頭,放慢了腳步跟他并排往前走。
“你今天不去書店打工了?”程殷問。
李彧輕聲解釋:“在這個書店做兼職的同學有好幾個,我們輪班的。星期一我當值,今天就不用去了。”
程殷有點吃驚地問到:“一周一天就行,還有工資?”
李彧說:“沒有工資的。在書店整理書架,福利就是每個月可以免費挑三本書帶走。”
程殷點點頭,“這樣啊。那你現在去哪兒?”
“回家。”李彧回答。
程殷感覺自己猜對了,“你住哪兒呢?說不定咱倆順路。”
李彧笑,“風荷舉公園後面那小區。”
程殷聲音帶着一點驚喜:“嘿,挺近的,我就住在後邊那條街。我們以後可以一起走。”
李彧愣了愣,“跟我一起走嗎?”
“怎麽?不願意?”程殷雙手疊在胸前,順手裝了個逼:“原來方源也不樂意跟我一塊兒走,嫌我搶了他的回頭率。”
程殷瞟李彧一眼,李彧趕緊回答說:“不是,因為以前我都是一個人走。不過我就沒什麽回頭率可以讓你搶了。”
程殷擠擠眼,“那我把我的回頭率分你一半。”
李彧低着頭笑了笑,沒說話。
程殷又問:“诶,我一直住這邊來着。之前怎麽都沒見過你。”
李彧說:“以前彼此也不認識,估計見到過也沒什麽印象了。”
程殷點點頭,又說了句:“既然順路,幹脆以後一起走呗。”
李彧有點遲疑地說:“星期一我得去書店打工。”
“那除了星期一其他時候都一起呗。”程殷輕快地接過話。
李彧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好。”
李彧性子安靜,話挺少。程殷倒是一句接一句,嘴裏兜不住話,但李彧教養極好,都接着沒讓他尴尬。
風荷舉不遠,兩人沒走多久就到了。李彧止住腳步,“我到了。”
程殷沖他一笑,轉過身向前走,擡手在身後搖了搖,“那明天見,七點鐘在這兒等你。”
李彧看向他,回一句:“好。”
程殷步伐輕快地往家走,嘴角微彎。
風荷舉。以前沒怎麽注意這名字,是新修的池子,種了一大片荷花。
一句詩跳上心頭: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哇,可能真的要成為語文大神了。程殷樂不可支,這詩詞歌賦信手拈來的功力相當厲害了。
他拍了拍胸脯,吓死人,真他媽太厲害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方源同學真的很清秀!帶古川小哥出場我私心了,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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