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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鐘的時候，程殷準時到了李彧樓下。李彧側對着他，等在那兒，手裏拿着本小冊子，像是英語單詞。

這個時候已經很亮了。天邊晨光浮動，早點攤上人聲鼎沸。

程殷看着他，放輕腳步走過去，從右側按了按他的肩。李彧轉過去，程殷又從左側探出頭。等李彧反應過來再轉過來時，看到的就是程殷準備好的一張笑臉。

程殷咧出一口白牙，遞給他一個紙袋。

李彧拿着紙袋，有點發懵。

程殷站直身子，笑着說：“不知道你吃早點沒。我拿了兩個紅豆餅，我爸的拿手點心。還熱乎着呢，就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吃甜食。”

紅豆濃郁的香氣從紙袋中溢出，李彧低頭看了看，袋口還泛着白氣，蒸騰到眼睛裏有點濕濕的。

他聲音低低的，“你父親做的？”

程殷點頭，“我爸做飯特好吃。你嘗嘗？”

李彧舉起餅，咬了一小口。奶香味和紅豆味混合在一起，香甜可口。估計是剛出鍋就被立即帶過來了，裏面的紅豆流出來，以灼熱的溫度燙着李彧的神經。

李彧細細地将紅豆餅的味道品嘗，他聲音有點沙啞，深深看了程殷一眼，：“謝謝你，程殷。”

程殷有點發懵，一個紅豆餅而已，李彧太客氣了。

李彧擡起頭，拿手指按了按眼睛，極慢極輕地說了聲：“我好多年沒有嘗過父親做的食物了。”

程殷一愣，有些僵硬地扭了扭脖子。李彧看上去，太寂寞了。程殷沒打算追問別人的事情。

他突然想到，初二時他轉學到新的班級裏。前桌的女孩子可愛又有趣，脾氣很好。她老說自己媽媽怎麽怎麽好，又幸福又驕傲，有次程殷偶然問了句:“那你爸爸呢？”

小女生一下子紅了眼眶，一句話沒說，也沒怪他，一個人哭了很久很久，一堆同學後面悄悄拉着他怪他說錯話。

他從前老是以為，時間真的能沖刷到悲傷。其實只是自己無法對別人感同身受罷了。李彧這樣，他心裏對那個女孩子的內疚之情更甚，一下子沖到他腦海，程殷覺得很難受。

程殷不喜歡語文，但是方源喜歡。小時候他倆一起，方源老愛搖頭晃腦地念詩。木心有句詩程殷記得很深:記憶就像滾滾浪潮，撞上海灣裏的礁石激出巨響，記憶的巨響人們是聽不到的。

但是一旦有事情使記憶重現，鋪天蓋地的聲響使他耳膜生痛，渾身血液流竄，腦子都熱了。

真的很抱歉。

過了半晌，李彧看向程殷，眼裏滿是感激，“今天感受到了父親的味道。”

程殷吸了吸鼻子，特別真摯地說：“沒事兒，有空來我家吃飯，我讓我爸做他的拿手好菜。”

李彧微微彎了彎眼角，“好，謝謝你。”

兩人一路安靜地走到學校，李彧坐到座位上後便認真開始看書了。

程殷趴在桌上盯着他挺直的後背，不知道在想什麽。

等程殷注意到方源的時候，最初還有點愣。過了半分鐘，他突然爆發，猛地錘桌大笑。

方源走到他跟前，一臉郁悶，“笑個屁。”

程殷笑得全身發顫，眯縫着眼睛看向方源，“你今天好看死了。”

今天的方源小哥哥，頂着厚重的平劉海，穿了件長長的薄針織衫，完全copy标準的日系偶像，可愛。

方源砸向他的肩，“別笑！這是什麽？”方源指指自己的腦袋，“這是對你的信任。還不是你說的搞個日系造型。”

程殷繃着臉，“是是是，我錯了。”

方源擡着頭，“快誇哥。”

程殷摸着自己的胸，真摯地說：“雖然別人可能不相信，我是真的從心底把您當帥哥啊。”

方源仰着頭，沖着天花板笑：“去你的。我本來就帥，誰不相信了？”

程殷扯着他的劉海把他的頭拽回來，“什麽毛病，你老擡着頭幹嘛？”

方源挺苦惱的，說：“不習慣這劉海，老覺得紮眼睛。”

佳慧轉過身遞過來一根小皮筋，“要紮起來嗎？”

程殷笑，“還是算了吧，他好不容易搞個造型。再給弄個小揪揪，這發型可就算白搞了。”程殷對着方源誠懇地說：“那你就看天吧，驕傲。”

方源沖他一樂，擡起下巴，“驕傲。”又轉向佳慧，“佳慧，好看不？”他指指自己的頭。

佳慧捏着下巴仔仔細細把他看了一圈，“你頭發做了柔順吧？很好看。”

方源對她豎豎拇指。

程殷恍然大悟，“我說怎麽差別那麽大呢？你這個發型，顯得你整個人冷靜了不少啊！”

方源問:“什麽鬼？”

程殷笑得不行，“你原來頭發炸着，看着…看着很生氣啊！哈哈哈哈！”

方源噗地笑出聲，“哎，那我現在是不是看着特別沉穩？特別可靠？”

程殷狂笑了半天，才喘勻了氣，“穩重。”

程殷從書桌裏掏出一個本子，遞給佳慧，“你瞧瞧。”

佳慧接過去，掃了一眼，翻過幾頁，驚詫地說:“你還真把《孔雀東南飛》給畫出來了？”

程殷撐着下巴，眼睛眯起，“這樣真的很有助于對課文的理解了。”

“因為要畫出來，就必須得知道內容。強行自習了一篇文言文，”程殷伸個懶腰，“啧，酸爽。”

不過麽，效果還是挺不賴的。

佳慧一頁頁翻過，眼裏還是很驚奇，連連嘆道:“程殷，你畫兒畫得真好。”

程殷瞥了眼李彧，李彧還是埋頭在學習，這邊兒這麽大動靜他眼都沒擡。程殷發現李彧是個特安靜的人，除非主動找他，否則他就一直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程殷還沒回複佳慧的稱贊，方源就拿過來瞅了瞅，自顧自地說:“行，這就送我了哈。”

程殷問:“你要這幹嗎？”

方源撥弄着他的新發型，理直氣壯地說:“你都理解完了。讓我拿去，幫助幫助我呗。”

“行，你拿去。給我收好！畫半天呢。”程殷擺擺手。

大課間的時候，班主任老楊叫了李彧去辦公室。程殷睡了十分鐘，醒來時趴在桌子上花了一分鐘時間醒神。李彧的課桌就大剌剌呈現在程殷眼前，桌子裏有什麽東西一覽無餘:

一包抽紙，課本，以及好幾本雜志。

程殷微微擡眼，瞅了瞅雜志的封面，簡約大氣的排版讓程殷覺得還挺舒服。

大大的刊名方便了程殷小小的偷窺動作，《青年之眼》。

主旋律期刊嗎？程殷眨眨眼，李彧喜歡這樣的雜志？

這本雜志是當地出的中學生期刊，很多作文寫得好的學生往上面投稿，在他們省內都算名氣不錯。方源倒是借過幾次，程殷也看過，上面的內容挺不錯。但他着實不是個愛看書的少年，這類雜志不太對他胃口。

程殷突然伏在桌上笑個不停，他的口味是《故事會》那一挂的嗎？

教室門突然嘭地響了好大一聲，，不知道誰狠狠撞進了門。

程殷皺着眉望去，三班的舒瑤，四中特出名一女生，出了名的性格孤僻、瘋狂追星族，此刻就一臉煞白地站在他們門口，瞪着他們班的秦圓圓。

秦圓圓頭發有點亂，黑着臉杵在那兒。

班裏迅速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盯着她倆。

秦圓圓撇了撇嘴，動了動腳，想往教室裏走，舒瑤一手拽住她，把她抵在門口。

舒瑤緊緊地抿着嘴，一臉倔強地盯着秦圓圓，就是不說話。

兩人僵持了得有三分鐘，班裏有人看不下去了，開始起哄。“怎麽回事兒啊？”，“舒瑤你一個外班的來我們班有事？”，“秦圓圓你倒是說話呀！”……

秦圓圓嘴張了又張，也沒吐出什麽話來。

舒瑤目光冰冷，膚色帶着病态的蒼白，嘴唇緊抿着，看着挺讓人瘆得慌。

班上大部分人都以為舒瑤故意找茬，自閉症兒童見不得別人歡樂了？秦圓圓平時就大大咧咧一女孩，在班裏愛聊八卦，不愛讀書，瞎臭美。但就這個年紀而言，這樣的性格太正常不過了。

秦圓圓卻突然開口了，極不情願地說了聲:“對不起。”

程殷擡頭，眼神卻往下偏了偏。他看見了，舒瑤的手在抖。

舒瑤很瘦，眼窩有些向臉頰裏凹陷，整個人顯得病恹恹的。明明瞪着面前的人，好像挺有氣勢的樣子，但是明顯很緊張。

舒瑤還是沒動，只揪着秦圓圓的衣角，不讓她走開。

秦圓圓好像有點怕她，又被她弄得不耐煩。她說:“我道歉行了嗎？我賠你行吧？你別瞪我了，真的好吓人。”

舒瑤略一側頭，目光不知聚集在哪兒，小聲重複了聲:“賠？”

程殷忍不住笑了笑，一把扇子而已，還牽扯上賠償事宜了，這倆人腦子裏想什麽呢。

秦圓圓扯出自己的衣角，又奪過舒瑤另一只手上的小扇子扔到地上，“賠你賠你，這把扇子都破成這樣了，我給你買一把新的。好了吧？別生氣嘛。”

舒瑤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扇子，整個人突然開始劇烈顫抖。她擡了擡手，似乎是想指着秦圓圓，最後還是哆嗦着按着自己的胸口，眼淚頓時砸了下來。

程殷從沒見過有人能哭成這樣。

舒瑤瘦小的身體直直地繃着，眼淚成串兒地掉下。她鼻子和眼睛紅得幾乎要滴血，甚至連一點哭聲都沒發出來，只張着嘴艱難地喘息。似乎是，難受得都快不能呼吸了。

不僅是秦圓圓，其他人都吓傻了。真沒想到會有這麽個玻璃心少女，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兒，為了把破扇子，哭得昏天黑地。

程殷站起來，直接從李彧書桌裏扯了兩張紙。他正準備向門口走去，手中紙的主人就回來了。

李彧彎下腰，在秦圓圓之前撿起了那把扇子，用一張紙将它擦得幹幹淨淨，遞給舒瑤，“擦幹淨了，給你。”

舒瑤似乎被這輕輕的一聲吓了一跳，她帶着滿臉的淚痕，遲疑地看向李彧。

李彧低下頭，把扇子翻了個面兒，對她說:“上面的圖案很可愛。”李彧把扇子輕輕送到舒瑤手裏，慢慢往座位上走，“要上課了。”

舒瑤咬着下唇，看看李彧的後背又低下頭，小聲說:“她們都說，很舊了。”

李彧說:“你并不在意新舊啊。”他回頭，“那也別去在意別人的想法。”

舒瑤猛地擡起頭。李彧嘆口氣，又輕輕說了句:“不去在意別人的看法很難。但是自己喜歡的東西，就別管別人怎麽想了。挺累的。”說完李彧就回到了座位上。

程殷快走幾步過去，把紙遞給她，“回去上課吧。”

舒瑤呆呆看着李彧的背影，茫然地接過紙巾。愣了三秒後，她捏着扇子攥着紙巾走開了。

秦圓圓呼出一口長氣，拍着自己的胸口走回座位，連着說:“吓死我了，我還以為她要打我。”

好幾個同學都圍上去，“怎麽回事啊？”

秦圓圓拿着小鏡子整理着自己的發型，“剛在陽臺上碰到她了不小心撞到她把她的扇子搞掉了，我沒注意踩上去了。她突然就發飙了，抓着我就一直瞪着眼，也不說話。”她揉了揉自己的背，“我吓一跳，心想她也太過了吧，一把扇子至不至于啊。我道歉她也不聽，我就沒想搭理她，打算回來了，她居然跟着我過來，還讓我撞到門上了，疼死我了。”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讨論着，“她也太玻璃心了吧。一把破扇子诶！”“那可是官方周邊！說不定還有愛豆簽名呢！”“也不就是把破扇子？追星？沒勁兒。”“論自閉少女的玻璃心有多脆。”……

程殷不置一詞，自己回到座位上。

中午放學鈴一響，程殷條件反射般地從滿桌子的習題冊裏擡起來。一手收書，一手準确無誤地摸上李彧的左肩。“李彧李彧，回家嗎？去吃午飯了。”

兩人一齊走出校門。李彧突然停了停，往右邊看過去。程殷也側頭瞥過去:舒瑤從那邊走了過去，低着頭，手裏抱的應該是她喜歡的明星的Q版玩偶。

程殷問到:“你怎麽看追星？”

李彧沒怎麽細想，慢慢回答:“沒人逼着做的事情，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

程殷眨眨眼，“你知道她們女生追星什麽樣嗎？”

李彧往前走，“瘋狂應援、打call、追演唱會之類的吧。”

程殷一愣，“沒想到你還真的知道啊。”還知道打call呢。

李彧扭過頭來，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就是一個正常的十七歲男生，這些東西，司空見慣，也算不了什麽吧。”

程殷瞪圓了眼說:“嘿。你這不符合一心只讀聖賢書的秀才人設。”

李彧被他胡攪蠻纏的邏輯逗樂，“認了你取的外號，還得遵守這個人設的定位？秀才就是埋頭刷題不上網不玩兒嗎？”

程殷連連搖頭，“不不不，秀才就是，”他想了半天，“像書裏的人。”

像書裏的人？李彧當然不知道程殷詞語匮乏，沒能表述出來。最好看的人都是在書裏的。李彧笑了半天，“行吧，書裏的。”

程殷一挑眉，得寸進尺地連叫了兩聲:“秀才秀才。”

程殷再指指自己，“我，程有錢。”

李彧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自己的外號，立馬又笑了起來，抖着肩膀說:“挺好的。”

程殷有點郁悶，“我就告訴你一人了。給不給面子啊？殷，不就是有錢的意義麽。”

李彧笑得更歡。

程殷目瞪口呆，半天才感慨地拍了拍李彧的肩:“秀才笑點真低。”

李彧半天才收起笑容，對程殷說:“怎麽了嗎？你不喜歡追星的女生？”

程殷回答:“有時候覺得莫名其妙。喜歡一個根本不了解的人，我真心理解不了。但是有時候，又覺得一個瞬間就能夠愛上一個人，管他有什麽理由。”

李彧垂下眼，彎了彎嘴角。“孟實先生說:‘無所為而為’才是美，一定要有适當的距離才能感悟到真正的美。大概喜歡也是這樣？一瞬間的喜歡，是遠觀時陌生時一種純粹的欣賞。對美的欣賞和陌生情愫在心中的激蕩混合成了一瞬間的愛意？”

程殷張張嘴，“哦，又像書裏的人了。講話跟寫作文一樣。”

李彧忙擺手，解釋到:“我沒有那個意思。”

程殷一笑，一手摟上他的肩膀。“誇你呢，秀才，你這樣我覺得很有面子。”

“有面子？”李彧問。

“高一時候我有個同桌，語文成績好。有次語文課老師講一個句子，叫她起來賞析。啧，洋洋灑灑說了一大段。老師特別滿意，讓我們把她說的直接抄下來。把她給得意的，頭一甩，馬尾揚起來打得我臉刷刷疼。”程殷笑，“多裝逼啊。”

李彧笑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