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答案李彧自己知道。

自卑這情緒,他自己就是有的,他很能夠理解舒瑤的心情。一把扇子被人踐踏了真的不是那麽了不起的事,但是對方避之不及的态度、冷硬的道歉實在像一把鋼刀,戳得人鮮血直流。

但是自卑又怎麽樣?沒有人會一直那麽自信的。

李彧從來便是把自卑深深埋進心底裏,我自己知道,我自己認為自己卑微,但我不會讓別人知道,不會讓別人認為我卑微。

所以自卑,是很大的問題嗎?

李彧輕輕笑了笑。反正我也是一個人,我的自卑影響不了任何人,它只能被我壓抑着,偶爾來影響影響我罷了。根本不是問題。

他很想将這樣的話告訴舒瑤:沒人喜歡你,你自己也不喜歡自己,有什麽關系?你只用做自己喜歡的事就行,只要沒影響到別人,犯得着把自己藏起來當個隐形人,一個勁兒克制自己嗎?起碼灑脫一點,還能讓自己喜歡自己。

沒有人喜歡的人,太多了。我是其中一個,你是其中一個,還多着呢。

在便利店坐着的時候,李彧有點提不起精神。連店員問他要不要配着咖喱飯買份黃瓜青檸汁的時候他都胡亂點了點頭。

李彧發愁地看着飲料,他真讨厭黃瓜的味道。而且吃了太久的咖喱飯,已經膩了,又到了換一個口味的飯的時候了。

啊,有點煩。

此時的程殷剛進門就聞到一陣香味兒,他媽正在炒菜。程殷走過去,倚着案板問了句:“今天你做飯啊媽?”

程媽興致很高地說:“讓你爸歇歇,今天我給你爺倆露一手。”

程殷期待地往鍋裏望了望:“咱們吃什麽啊?”

程媽高冷答道:“我做什麽你吃什麽。”

程殷摸了摸鼻子,“诶,我媽說什麽就是什麽。”他走到客廳,在他爸旁邊的沙發上坐下,電視上正在播美食節目。

程殷看了兩分鐘,咽了咽口水,沖他爸豎了豎大拇指,低聲說:“爸,還是你機智。等會兒吃飯的時候,只要回想一下電視節目裏的菜,食欲大振,保證給夠媽面子。”

程爸笑着咳嗽了幾聲,“別瞎說,你媽做菜挺好的。”

程殷側過頭去,吐了吐舌頭,悄悄說:“我又不是沒吃過。”

程媽的水平也就僅供果腹之需,但程殷吃飯的時候胃口還是很好,吃了很多。程媽得意地沖程爸揚揚眉,示意他看看埋頭狂吃的程殷,程爸笑着夾了一筷子魚香肉絲,放進嘴裏慢慢咀嚼。

程殷突然擡頭沖着程爸,“爸,下午我去學校之前你有空嗎?”

程爸點頭,“有什麽事?”

“你做一點紅豆餅給我嘛,我下午帶去給方源。他最近失戀了,每天要死不活的。他最愛吃你做的紅豆餅,我帶點給他,算是慰問孤寡老人。”

程媽聽了這話,立即敲了敲他的頭,“小方源多可愛啊,你成天在背後說人家壞話,小花狗蛋兒!你怎麽這麽壞呀。”

程花狗蛋兒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程媽又捂着嘴偷笑着對程爸說:“你看,早戀多害人。幸虧咱兒子沒人看得上,多影響學習。”

程殷氣得夾了一大筷子魚香肉絲塞進嘴裏,然而醋明顯放多了的這道菜弄得他眼睛鼻子皺到一起,含糊不清說:“誰說我沒人看得上!你兒子這麽帥你心裏沒數嗎!”

“哎喲!”程媽嫌棄地看着他猙獰的臉,“那帥兒子,喜歡你的小女孩裏,有沒有你喜歡的啊?”

程殷答得飛快,“當然沒有了。”

程媽嘴擰到一邊,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真的哦。”

啧,程殷微微一驚,他媽真是精明,險些被套話,于是一臉正氣地說:“早戀影響學習嘛。”

程媽低頭吃自己的飯,完全不信他的鬼話,“哼,鬼話連篇。”

程殷無奈地選擇沉默,只看向程爸。

程爸笑着打了個圓場,“十七八歲的男孩子,正常嘛。我等下多加一點牛奶,多做點兒,小源喜歡吃奶味重的吧?”

“他就是吃奶味重的,跟小學生一樣。”,程殷說。

程媽拿筷子點了點他,“你不是一樣!”

程殷摸了摸鼻子,并沒有。

方源果然不負程殷的期待,真是個多愁善感的男孩,早早地來了學校,不看書不睡午覺,趴在桌子上看自己的手指。

程殷冷不丁湊過去,低聲問了句:“好看嗎你的手?”

方源吓了一跳,立馬跳起來跟身後的人成對峙狀态,程殷撇了撇嘴角,嫌棄地看着他條件反射下還能比成了一把槍的雙手,“沒出息。”

方源一見是他,拿大拇指扣動了“扳機”,接着吹了吹食指搭建起來的“槍口”,冷冷地說了句:“你廢了。”

程殷一把把他按回座位上,“你幹脆去當演員?我們學校的舞臺還夠不夠你發揮了?”

方源恹恹地說:“沒有配得上我的獎,就不去混娛樂圈了,太招人嫉妒了。我還是喜歡低調一點。”

程殷勾了勾嘴角,把一盒子紅豆餅放到他桌上,“還熱的,快點吃完。”

方源一把抓起來放到鼻子下聞了聞,“程叔叔做的!紅豆餅嗎?”

程殷往李彧位子上看了眼,“嗯,你聲音小點兒,自己吃了就行了。”

“怎麽了?”方源也往那邊瞧了瞧,“你最近跟李彧走得挺近啊。”

程殷拍了拍他的肩,“之後跟你說。我回去座位上了。”

下午是兩節語文課,楊老師溫柔的聲音實在搞得程殷有點昏昏欲睡。

他掐了掐秦琅的大腿,疼得秦琅差點跳起來。不過乖寶寶秦琅只瞪了他一眼,又推了推眼鏡仰着頭聽課了,沒搭理他。

程殷寂寞地又戳了戳他的腰,秦琅真跳起來了。不過幸虧他瘦,又膽小,沒弄出大動靜來。

這一次秦琅送了程殷一記殺傷力十足的眼刀,然後,又轉過去了。

程殷盯着他的側臉,琢磨着下一步計劃。秦琅突然轉過來,謹慎地看着他。

程殷控制不住笑了,“我不戳你。”

秦琅懷疑地打量了他一陣,似乎還是覺得不可靠,隔幾分鐘就轉過來瞪他一眼,程殷一直用和煦如春陽般的微笑迎接他的注視。

不過,這個微笑是深得方源影帝真傳的。天真中隐隐帶着點不懷好意。

于是秦琅總是疑心他有不安分的舉動,坐立不安地防備着他。

程殷壞心眼地偷偷笑了。

有人盯着的感覺太爽,完全睡不着了!好了,認真聽課!

楊老師是個很有涵養的老師。開始認真聽語文課以後,程殷漸漸發覺了這一點。

楊老師完全符合人們心目中一貫對語文老師的認知。渾身散發着從容的氣度,講課的時候也總是引經據典、出口成章,感覺有點兒作家的味道。

就算有同學不喜歡她的課堂,對這個人還是很服氣。

而且她并沒有只專注于課本,時常印一些教科書上沒有的文章放在課堂上講。這一點很容易征服學生,起碼證明了她沒有為教書而教書,大多都是憤青的同學們心裏面就會舒服很多。

“古人尊崇‘狂、狷’二字,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程殷擡了擡眼皮,認真聽着。楊老師接着說到:“我不敢說自己是個狂者,但是我篤定我能夠做到有所不為。”她的聲音和緩,但是很堅定。

程殷一下子被這兩個字吸引住了。

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程殷在心裏默念了這句話,一點一點地嚼碎了咽下去了。

聽說當年白話文推廣的時候,以其簡潔明了的優點戰勝了許多人獨尊文言文的觀點。

然而對語文無感者如程殷,卻也能咀嚼到文言文簡短而充滿力量的、令人回味無窮的滋味兒。

當年他知道《越人歌》是男子間表露感情的詩章後,興趣來了就百度了一下,偶然在相關推薦裏知道了另一首非常短的詩,《候人歌》:

候人兮猗。

啧,讀着這句話就像嘴裏叼着一只玫瑰花。既有着狗血煽情的尬撩,卻仍送出莫名的深情和隽永。

時代不一樣了之後,很多東西似乎都失去原有的味道了。

但是程殷總能夠從這些大家都嫌棄的、過時的語言裏摸索出自己的理解。

他撐着下巴看向前方,茫茫然地想着:候人兮猗。等待是無聊的、不确定的,但是有着一種朦胧的詩意。

具體什麽樣他說不出來。但他突然像被撩撥了一樣,思緒飄了出去。

窗戶外邊的樹葉油亮亮的,在風中跳躍着、泛着白光。

他突然覺得風聲很近了,耳邊有着奇妙的聲響,那是從一個海島上吹過來的風,有着大海的微鹹,夾雜着海豚跳出水面的破水聲。海水漫到沙灘上又慢慢地退回去,浪濤聲很從容,天地曠遠。

程殷從書包裏掏出了速寫本,認真地在上面細細描畫。

他畫了一只魚。

吐泡泡的魚。

盯着這樣一尾小魚,程殷笑出聲來了。

音量有點沒控制好,好在下課了。但李彧轉過頭來看了看他,程殷舉起畫來給他瞧。

李彧看了很久目光才移開,仿佛嘆息一般說到:“有一種很神奇的感覺。‘有時候我想過一個孤島,周圍是無邊無際的海水。’”

“嗯?”程殷有點沒反應過來。

李彧彎了彎眼睛,“很美。用圓珠筆畫出來效果也很棒,你對力度的把握很精準。”

“你覺得單從畫面上來說,看着怎麽樣?”

“讓我想到了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第四樂章中‘歡樂頌’緩緩奏起的瞬間。感染力很強,有着很純粹的美,我也想吐泡泡了。”李彧用着很真誠的語調說來,吐泡泡三個字倒是顯得格外可愛。

“哇。秀才你誇得我覺得自己好高級。”程殷笑起來,接着毫不猶豫地把這一頁撕下來,毛邊整齊劃一,遞給李彧,“那我把小魚送給你。”

李彧雙手接過去。他眼睛亮了起來,“突然很想喝可樂了。”

程殷打了個響指,“我去買!”

李彧立馬跟着他站了起來,“我跟你一起去吧。”

“沒事兒。小賣部現在肯定擠死了,你不是讨厭人多嘛。等着就行。”程殷無所謂地說。

李彧張了張嘴,停頓了一下才磕磕巴巴開了口:“你這都發現了啊?”

程殷得意地笑,嘴角的小窩酷酷地凹進去,“程老師的觀察能力是驚人的。”他搖了搖手,很快走出了教室。

李彧坐回座位上。有點發愣。

桌上還放着程殷的畫兒,吐泡泡的小魚。

他拿起那張畫平攤着放進了書包裏,想了下之後,又小心地拿出來,夾到一個筆記本裏邊兒再放進去。

他真沒收到過朋友的什麽禮物。

李彧攤開一個本子,拿起筆,很快寫了一首小詩:

當星河閃爍、波光粼粼

撲啦一聲破水而出

你在細嗅遠方

島上泛着蘆葦清香

掩不去歸來者遍身清冽寒霜

他曾是你栖息的溪流 安靜流淌

而今風塵仆仆奔入海洋

等待的日子總平常聚散也相仿

正如這夜裏誰分得清哪裏是天哪裏是水

誰又是誰的故鄉或遠方

放下筆以後,程殷剛好回來了,拎着幾罐可口可樂,兩頰發紅,跑太快了,還有點喘。

坐到座位上之後,程殷重重地呼吸了一下,平複了些。

他從課桌裏抽了兩張紙出來——還是上次從方源那兒搶來的,程殷認真把可樂罐口擦幹淨,給李彧遞了過去。

李彧接過他遞過來的可樂,道了聲謝,打開喝了一口。

程殷又站起來,給佳慧放了一罐在她桌上。

佳慧猛地從書堆裏擡起頭,看清楚什麽以後笑了起來,“請我喝嗎?”

“是的哦。”程殷沖她做了個推眼鏡的假動作,“休息一下吧!都下課了還在玩兒命學習,一直埋着頭眼鏡都要掉下來了。”

佳慧不好意思地把眼鏡推上去,吐了吐舌頭,“夏天不讀書,冬天蠢成豬。”

幾個人都笑起來,程殷邊把可樂分給秦琅又扔給方源,邊嚷嚷着:“方源聽見沒有,多讀書知道吧!”

方源接過可樂,沖他豎了豎小指,看在程叔叔的紅豆餅的份上沒搭理他。

秦琅不知死活地問了句:“沒有百事可樂嗎?”

程殷立馬拉下臉。

“可口可樂才是可樂真正的味道!喝啥子百事,你這個瓜娃子。”

秦琅天生缺根神經,硬生生忽略了程殷突如其來的四川話強烈攻勢,自顧自地說:“我有個朋友,說他自己能區分百事可樂和可口可樂,我一直不相信。”

程殷不以為然,“百事那麽難喝,當然容易區分了,雲泥之別懂嗎?”

秦琅仰起臉,接着說:“我去年壓歲錢比較多,跟他玩兒把大的。”他口氣輕松得很,“我買了100瓶可樂給他!兩種可樂數量一樣,倒進100個小杯子裏叫他來給我區分。”

“樣本足夠的情況的下,從概率的角度看應該差不了太多吧。”李彧也有點興趣。

“他嘗一口就閉上眼睛細細區別,然後告訴我哪個是哪種可樂,模樣專業得不行。”秦琅突然詭秘一笑,“但是我全買的百事可樂啊!哈哈哈哈!”

……

其餘幾人沉默。

沉默。

沉默是金。

秦琅一個人笑得歡快,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狂拍大腿。

等他消停得差不多了,程殷一臉同情地對着他說:“你這蠢孩子,你說你是不是無聊?”

佳慧這個時候卻忍不住笑了,點點頭說:“同意。”

李彧沒開口,但标準地演繹了禮貌的微笑。

這時候氛圍太好,李彧性子溫和,跟同學相處得這般熱烈的經驗又實在太少,李彧一下子就像被引燃了的小煙花,呼啦啦往天上蹿,輕快而飄飄然,同時又覺得煙花筒外的世界格外陌生。

一瞬間不知道怎麽了,他腦子一熱,把剛才的本子遞給程殷,“可以幫我想個名字嗎?”

程殷接過來,先掃了眼,有點驚喜地看了他一下,然後坐得端端正正,對他喊了一嗓子:“等我一下!我要認真先讀一遍。”

李彧覺得這樣很舒服。他之前偶爾也會在學校裏寫點東西,文章或是詩歌。

但是當他最初将靈光一閃的作品給其他同學分享時,對方老是會驚嘆,然後大聲說:“厲害!寫詩诶!文藝文藝!牛逼牛逼!”最後班上盡人皆知,都來借他的本子去看。

實際上呢,真正認真看了內容的又有誰?

到後來,老師把自己的考試作文複印下來,分發給年級上所有的同學。李彧看着熱情贊賞他的同學們,随意地看了那印下來的資料一眼,随後便草草丢進課桌裏去了。

并非所有人都這樣。

但是李彧自那時候開始領悟到,分享并不是自己高興、別人樂意就能夠完成的一件事。分享是要看對象的,要看具體內容的。

有時候分享會結成友誼,有時候分享會招來嫉妒或是不屑一顧。

敏感如李彧,總還是害怕的。

他無意造成旁人的“peer preasure”,卻也隐隐察覺了這個時期的少男少女們格外敏感而纖弱的感情。

這時程殷擡起頭,帶着一點探尋的口氣問到:“真讓我取名啊?”

“嗯。怎麽了?”李彧說。

程殷抓了抓頭發,“我覺得寫得真好。真的可以讓我給這麽美的詩篇取名嗎?這個任務好重大啊。”

“你想到什麽,都可以的。”李彧說。

“那我可以取名為魚嗎?詩裏寫魚,而我剛好也畫了魚。而且我覺得,魚這個字,這個意象就很美。跟這首詩傳達出的感覺很類似。”程殷一臉期待地說。

還有一句他沒說出:等待的日子總平常。這句話擊中了他,他隐約又對“候人兮猗”這四個字的理解又多了一些。

李彧微笑着,“好,就叫魚。”

“诶,秀才,你是不是看到我的畫兒才有了靈感寫這首詩的?”程殷突然有點兒得意。

李彧想了想,說:“可以這麽說。”

程殷輕輕拍一下掌,程老師真厲害。不但創作了可愛的魚之畫,還一力促成了魚之詩。

啧,果然語文要成大神了。都能夠間接寫詩了我的媽!我怎麽這麽厲害!

程殷喜滋滋的,又問:“那為什麽讓我來給你的詩取名啊?”

程殷心裏暗戳戳地想:是不是覺得程老師文學素養很高了?秀才眼光真好。

李彧倒是愣了一下,他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就是剛好萌生了這麽個想法而已。

他笑了笑,看向程殷慢慢說:“程殷,語文老師說要投桃報李。你送了我一幅畫,我用一首詩的名字來回報你。這樣是不是很公平?”

程殷感覺心被砸了一下,但心底下是軟軟的棉花,這一砸下去暈乎乎的,如墜雲端。他從前怎麽沒意識到投桃報李這個詞這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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