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中秋節方源還是水了程殷,據他說他媽覺得好不容易家裏來了這麽多親戚大家要聚聚,不許他出門。

程殷自由鳥一般出了門,他們家沒那麽多規矩,全看自己心情。

聽說北河路那邊要放煙花,挺多人去了,程殷自己也轉悠過去。

當晚月色撩人,可惜略有些燥熱。人多又吵鬧,也只有程殷這樣心大的人能拿着一瓶可口可樂邊走邊賞月。

煙花要等到九點之後才放,程殷去太早了也沒什麽玩兒的。沿路的街邊有家書店,暖黃色的燈光顯得格外溫馨安寧,門口還挂着一串風鈴,叮鈴鈴的簡直像招呼着:快來呀快來呀,海浪翻啊海風吹,知識的海洋等你呀。

程殷決定去知識的海洋裏泡泡水,去去燥熱,于是閃身進了這家書店裏。

其實說書咖更合适。裏面挺安靜的,還有幾張小桌子,室內飄蕩着咖啡的香氣。

程殷在靠門的書架上掃視着,想找本漫畫雜志看,而《青年之眼》大大一本在眼前晃過,程殷想了想,便拿了起來。李彧櫃子裏一堆這個,會不會也挺好看的?

《青年之眼》分好幾個版塊,有文學、時政、科技之類的。文藝青年程殷今天還專程出來看煙花,當然想也沒想地繼續了文藝之路,翻着目錄找到了文學這一部分。他看到目錄上寫着有四篇文章,作者還都是一人。

其中有一篇就叫《魚》,程殷突然想到之前李彧寫的那首詩,這個作者也寫了一篇跟魚有關的文章嗎?

照着頁數翻過去之後,程殷發愣地看着這白紙黑字。

他不會記錯,這就是李彧寫的那首詩。

想想也挺正常,就李彧那回回作文老師都恨不得給滿分的勁兒,給雜志投稿也不算難事兒。

程殷挺高興的,四篇一起登出來,這就牛逼了。

再往前翻到這個版塊的第一篇,程殷徹底愣住了。這頁排版精致又大氣,右邊一個文本框裏清清楚楚地寫着:日堯專欄:浮槎。

後面那堆誇人的介紹程殷沒過腦子,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在高速旋轉:這是李彧的專欄,他的筆名叫日堯。

非常牛逼啊!太牛逼了!牛逼得轉圈圈!

程殷不知道怎麽這麽激動,他甚至控制不住雀躍的心情,蹲下去在書架上找到了《青年之眼》的前兩期,到櫃臺去點了杯咖啡迅速窩到了一張小桌子後面美滋滋地開始看。

照李彧那內斂謙虛的性子,多半從沒跟人說過。程殷像突然被告知了一個小秘密一樣,樂不可支。現在!只有他一人知道了這件事情!有一種詭秘的欣喜沖擊了程殷的心靈,他來不及細想這種欣喜是為什麽,就已天真地被腦海中一道白光閃過般的快樂帶着走了。

眼前的雜志就像放着金光似的,程殷如饑似渴地讀着,乞求着能發現更多的寶藏。

耳邊傳來煙花炸響的聲音,程殷才擡起頭把杯子裏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心滿意足地出了門。

空中一朵朵煙花綻放,呼嘯的聲響掠過耳際,燦爛的煙火映亮了所有人的臉龐。

程殷舉起手機拍了一張,黑漆漆的天空中燃燒着絢麗的人造雲霞,很容易拍出漂亮的照片。

這兒一大群人都很歡樂,熱熱鬧鬧的。程殷點了視頻拍攝,準備刺激刺激出不了門的方源小可憐。手機從天空拍到底下,又繞了個圈拍了周圍的人們。

拍完了把視頻發給方源,程殷又笑着點開看了一遍。

等等。

程殷按下了暫停鍵。

把畫面拉大後看見,有個人蹲在對面,背靠着河邊的石頭護欄。

程殷心一沉,那是不是李彧?

程殷飛快地跑過去,越近越肯定那就是李彧。他好像很痛苦的樣子,一個人蹲在旁邊,雙手緊緊地捂着耳朵。旁邊的人都笑着叫着地看着天空,沒人注意到他。

程殷喘着粗氣,手機在兜裏震動了好幾下,估計是方源回他了。程殷沒理他,迅速跑到李彧跟前,按住他的肩膀,大聲說:“李彧!你怎麽了!”

李彧胃痛得快抽搐了,被他一吼吓了一跳,發着顫地擡起頭來看他。他面無血色,嘴唇蒼白,甚至肩膀都微微抖動着。眼睛偏又在漫天煙花映襯裏閃動着光,似乎再閃一下就沒了。

程殷心揪起來,李彧眉頭緊皺,內斂的雙眼皮更深藏進去,幾乎要看不見了。

他湊近李彧的耳朵,艱難地說:“怎麽了?”

李彧抽動着嘴唇,“肚子疼。”

程殷反應得很快,一把扶起他,又把人架到自己背上。他語速很快,卻帶着真摯的關切和溫柔,“我們去看醫生。”

程殷力氣很大,背着李彧一口氣跑出很遠,在路口叫了輛出租車後小心翼翼地把李彧扶進去。

遠離了那裏以後,李彧才放開了捂住耳朵的手,但他還是胃疼得厲害,額邊冷汗直流,身體蜷縮到一起,卻一聲不吭。

程殷嘆了氣,湊近了他低聲說:“醫院太遠了,手續也複雜。我們去小區附近的診所,我從小就在那兒看病,現在人應該不多,我們就去那裏行吧?”

李彧略微直起身,“好,謝謝你程殷。”

“沒事兒。”程殷又對着司機說:“師傅,麻煩快一點。”

“已經最快了!你這同學看起來挺嚴重啊。”

程殷咬着嘴唇,“嗯。”

就這麽看着,他實在也受不了,程殷看向窗外,車窗上又映出李彧的側臉,眉頭緊皺,他應該很難受。

程殷恨不得下去推着車跑,太慢了。紅綠燈太多了,前面擋道的車子太多了,操。

李彧沒想到胃疼能疼成這樣,就穿了一件長袖薄衛衣,他感覺衣服都全被冷汗淋濕了,黏答答的貼着皮膚。

中秋節免不了要寫篇稿子,下午沒心情吃飯,晚上又出門采集資料,他沒當回事。原來胃疼是會疼死人的,李彧腦子有些暈眩。

煙花,今晚的煙花真美。可惜聲音太可怕了。

往事一下子沖擊着他腦海中的礁石,砸得他透不過氣,又恨又害怕,連着胃疼一起折磨得李彧眼角滲出了一滴淚水。

程殷盯着玻璃窗看得清楚,以為他疼得受不了了。程殷從兜裏掏出一包紙巾,扯出一張來又靠過去輕輕擦拭了他的眼角。“馬上到了,李彧,再堅持一下。”

李彧痛得混沌的腦子突然清醒了下。程殷的聲音溫柔得像頭發輕輕擦着臉頰的瞬間,就算是在跟他媽關系最好的那段歲月裏,也從沒聽到過她用這麽溫柔的語氣關心過他。

李彧心理防線垮下來,一下子稀裏嘩啦倒下許多磚頭和沙土,砸到心上更疼了。

下了車程殷沒猶豫,背上李彧就往診所裏跑。

“李爺爺,李爺爺,快來看一下。”程殷一進門就開始吼,“我同學疼,疼得不行了。”

診所裏坐着個老頭,正是程殷嘴裏的李爺爺,他趕緊放下手裏的書站起來,“怎麽回事兒?快快快,背到裏面病床上躺着。”

程殷小心地把李彧放下,又給他擦了擦汗,轉身說:“李爺爺,你快來給看看。”

李醫生走到床跟前,按了按李彧的肚子,“這兒疼嗎?”

李彧虛弱地說:“上面。”

李醫生又往上按了按,“這兒?”

李彧痛苦地叫喚了一聲,李醫生把被子給他卷過來蓋上。“那就是胃了。你吃晚飯沒?”

李彧搖了搖頭。

李醫生也責怪地搖起頭,“你們這些小年輕啊,不注意身體。一個兩個胃都出毛病了。”

李彧還有點委屈,“我平時很注意鍛煉的。”

李醫生輕輕敲了敲他的頭,兇巴巴地說:“胃是要養的。光鍛煉有個屁用,得乖乖吃飯啊!”

李彧閉了嘴,心裏卻生出些溫暖來。程殷這會兒已經接了杯熱水來,扶着他慢慢喝了一口。

李醫生看着他喝完了又問:“一直疼嗎?疼得厲不厲害?”

李彧捂着胃回答:“陣痛。一會不疼,一會兒又疼得厲害。間隔挺短的。”

李醫生摸了摸他的腦門,“出了這麽汗,肯定疼死了。程殷啊,再給他喝點水,熱一點的。”

“好。”程殷快手快腳地又去了。

李醫生嘆口氣,看着李彧一陣幹嘔的,不忍地又數落他:“叫你不吃晚飯吶!”

李彧委屈巴巴的,又疼又累,話都說不出了。

等程殷端着熱水再過來,李醫生把藥片遞給李彧,“來,孩子,把藥吃了。”

李彧乖乖埋頭喝水吃藥,程殷又替他把被子理了理,接過水杯,“你再躺會兒,李彧。”

李醫生笑呵呵的,“姓李啊?我本家啊。”笑完又立馬板起臉,“李時珍也是咱們本家,你一個姓李的還不好好愛惜身體!像話嗎?”

程殷神經繃了一晚上聽了這句話才放松了下來,“李爺爺,你別怪他啦。都是本家,罵罵咧咧的,像話嗎?”

李爺爺一把敲上他腦袋,不像對李彧那麽溫柔,笑着罵:“你小子!插什麽嘴!”

李彧躺床上聽着他們拌嘴也輕輕笑了聲。喝了熱水好一點,再加上疼久了,他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李醫生坐在旁邊還小聲數落着:“家長都怎麽帶孩子的!多俊一小夥子,腸炎這麽嚴重。要再不注意,成了慢性腸炎更惱火。”

程殷看着李彧的睡臉,對着李醫生輕輕“噓”了一聲,他小聲說:“李爺爺,讓他睡一會兒吧。我們出去,別吵着他了。”

李醫生看了他一眼,挂上笑容,走了出去,“你對你同學很好嘛!”

程殷跟着也出去了,他想起來,李彧的父親好像不在了,他母親沒照顧好他嗎?他這又是兼職又是寫稿子的。專欄作家聽着牛逼,多累啊,對文章的要求考場作文根本沒得比。

李醫生又拍拍程殷的肩,“別讓他睡太久。休息一會兒就叫他起來,去吃點清淡的東西,胃裏沒食藥效也不大。”

程殷答應了,立馬掏出手機注意着時間。這才看到方源的消息:哼,老子不稀罕。

程殷笑了笑,又把手機揣回兜裏。

過了十五分鐘程殷把李彧叫醒,“李彧,你好點了嗎?李爺爺說要吃點東西才行。”

李彧點點頭,“好多了。”程殷看他臉色沒那麽蒼白了,也放心了些。

李醫生走了進來,遞給李彧一包藥,“用量、服用時間都寫在上面了。你多吃幾天藥啊,飲食要清淡,必須每頓按時吃飯哈。”

李彧看着老頭兒故意板起的臉,笑着點頭,把藥費付給他,“好,謝謝李爺爺。”

程殷忙又說:“李爺爺,你給他看看耳朵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剛才我碰見他,他捂着耳朵不撒手呢。”

李彧愣住,看了眼程殷慢慢說:“呃。沒事,我只是……有點怕煙花的聲音。”

李醫生笑起來,“嘿,我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煙花聲有什麽好怕的!也不像鞭炮那麽吵。”

李彧勉強笑了笑,這種一下一下破出管道的聲音他都怕。

程殷拍拍他的肩,“沒事兒。我膽兒更小,我還怕汽車聲呢,每次聽到後邊兒車子喇叭聲一響我都得跳出幾丈遠!”

李醫生笑話他:“你那是一驚一乍,不是害怕!”

“诶是是是。”程殷推着李彧的背往外走,“李爺爺我們先走了啊,我帶李彧去吃點東西。”

“行。”李醫生點點頭,又沖着李彧說:“小孩兒!我給你拿了盒腸炎寧片還有碳酸氫鈉片在袋子裏,你要拉肚子了就吃三片腸炎寧片,配合兩片小蘇打保胃啊!”

李彧回頭對他笑着微微鞠躬,“謝謝李爺爺,我記住了。”

這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周圍就還有一兩家燒烤店和串串香開着。程殷扭頭問李彧:“你家裏有沒有面條什麽的?自己回去做點吧,在外面吃又要到挺遠的地方去。這邊都差不多關門了。”

李彧尴尬搖頭,“家裏沒什麽吃的。”

程殷四處張望,“啧。你媽心挺大啊,家裏都不備些面條什麽的。我看看,對面有家超市還開着,去買點材料好了。”

李彧跟着他在後面走,低聲說了句:“我一個人住的。也怪不得她。”

程殷腳步頓了頓,又接着往前走,聲音已經軟了下來,“你會不會做面?”

李彧咬咬下唇,“會的。”

程殷看他一眼,笑了聲,“不會就不會呗。學學方源,成天死乞白賴地求我爸給他做吃的。”

程殷走進超市門口,又回頭沖李彧低聲說:“我手藝一般,比不上我爸,你待會兒要将就了。”

李彧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程殷笑了笑,自己先進去了。

這一晚上程殷送的溫暖太多,李彧覺得自己快成小孩子了。跟着他後面看他熟練的挑菜買面,自己一句話都插不上。

李彧悶着腦袋走,看着程殷的背影,有點不好意思地想:自己一個人住了這麽久,好像獨立生活的本事壓根兒沒學會。

程殷買完東西,看他低着頭,下意識撫上他的下巴,“怎麽了?又疼了?”

這動作太親密,程殷做完就有些後悔。所幸李彧沒什麽反應,只搖搖頭,接過他手上的東西,“我來結賬吧。”

程殷沒攔着,怕他覺得自己太麻煩人了。程殷在收銀臺外邊兒等着,看着李彧的側臉,是有點瘦。

李彧家不算太大,但就他一人住的确也顯得空蕩了些。冷清清的,程殷看着心裏有些難受。

“廚房在哪兒?你去先坐着休息吧。”程殷對李彧說。

李彧給他指了,又看看手機,猶豫地說:“現在挺晚了,你爸媽會不會說你?”

程殷想了想,問他:“我晚上能不能住你這兒?”

李彧點頭,其實覺得挺新奇的,沒有同學來他家玩兒過,更別說留宿了,“沒問題。反正我一個人住,你給你爸媽說一聲吧。”

“好滴!”程殷莫名雀躍,又做了個推他的手勢,“你去等着吃東西吧。”

拎着食材去了廚房,程殷給他媽打了個電話,“媽!我今晚在同學家睡了,不回來了。……不,不是方源。李彧,我們年級第一,他急性腸胃炎犯了,我在這兒順便照顧照顧他。好……知道了,向他學習!媽你們早點睡呀,晚安。”

程殷聲音挺大,李彧都聽見了,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但是有點高興。還是第一次有朋友向自己的父母介紹他,他也第一回覺得年紀第一這個稱號挺有面子的。

程殷很快做了面端出來。李彧挺驚訝的,雖然只是簡單的素面,上面鋪着香菇和青菜,看着很誘人,聞上去也很香。

挑了一筷子起來,面條煮的火候掌握得很好,挺筋道,吃着很香。

李彧眼睛都亮起來了,笑意盈盈地看向程殷,“很棒。”

程殷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可惜來不及炖湯了,不然雞湯面更好吃。”

李彧埋頭吃着面,臉上覆上一層霧氣,沖他豎了豎大拇指,程殷一下子就歡快了。

累了半天有點渴,程殷之前買的那瓶可口可樂也被他帶過來了,程殷仰頭喝了一口。完了看着李彧正眼巴巴地看着他。程殷有點發懵,“怎……怎麽了?”

李彧眨巴一下眼睛,不好意思地說:“給我也喝一口。”

程殷笑起來,一指頭點上他額頭,“想什麽呢你!急性腸胃炎了,還想喝可樂!不給,看着我喝就行了。”

李彧局促地扭扭脖子,臉皮登地蹿紅,磕磕絆絆地說:“你不是說……把快樂藏進可樂裏?我……我今天還挺高興的。”

程殷一下子愣住,深深地看了他良久。這傻小子想什麽呢,他年幼時的小孩子話他也信了嗎?

李彧被他看得更為不安,低了下頭,有些後悔,他實在難得這樣幼稚一回。

李彧臉上紅色退了些,只耳根紅得滴血,正要說些什麽,就聽到了程殷縱容的聲音,“給你喝一小瓶蓋,就這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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