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傍晚六點左右,就有人使勁敲門,李彧疑惑地開了門,就看到程殷猛地跑了進來。拖鞋也不換,把鞋子一踢開就往裏沖。

李彧吓一跳,趕緊跟着他身後問:“怎麽了?有人追你?”

程殷一溜煙沖進廚房裏,“是啊,搶手得厲害。”

李彧看着他動作麻利地拿出高壓鍋,手腕上還挂着一個食品包裝袋,李彧問:“不是說八點半之前嗎?你在家吃年夜飯了?”

程殷食品包裝袋打開,把裏面雞塊、生姜,枸杞等一堆食材倒進鍋裏,又倒進冷水把鍋架火上。

忙活完了才拿袖子擦擦汗,沖着李彧笑,“我們家飯菜馬上弄好了,我跟我媽說下樓買飲料,就拿東西跑過來了。”

李彧愣住:“你……”

程殷眼睛亮得驚人,“先把湯熬着,等我過來了就差不多了。你看着點時間,兩小時了就把火關了。”

“啊?”李彧還是一臉震驚。

程殷笑了下,摟了他一下,又把一個紙袋子塞他手裏,“我爸剛才炸的雞翅,很香。你先吃兩個,墊墊肚子。”

李彧眼睛突然就有點濕,看着程殷沒說話。

程殷摸摸他的頭,“等我,一會兒就過來。我先回去了,乖。”

李彧轉頭,看着程殷風風火火地跑了。

手裏一用力就摸到了紙袋裏的雞翅,還很燙。

李彧仰起頭,覺得眼睛酸脹得厲害。好久好久了,沒人那麽珍重又小心翼翼地對他說過一個“乖”字。

在沙發上呆坐了幾分鐘,李彧慢慢把雞翅啃了。到七點了他又打開冰箱,拿了些東西到廚房。

把米飯蒸上,李彧盯着手機看了半天菜譜。他緊抿着嘴,眯起眼,做了一道……涼拌西紅柿。

李彧再接再厲,又燒了道紅燒茄子。賣相挺不錯,就是聞着沒什麽味兒,李彧拿筷子戳了戳,茄子已經燒得很爛。李彧沒敢嘗,嗯他想着留點懸念。

一看時間都七點四十了,李彧拿大碗把兩個菜扣上,估計程殷快來了。

他想起最後和爸爸過的那次年。

那天的晚餐豐盛得不行,遠超李教授廚藝所能。

那個時候蘭岚已經離開他們了,李教授瑣事纏身,說不上多高興,卻為了讓小兒子有個熱鬧的年過,從中午一直忙活到晚上。

他記得很清楚,李教授開了一瓶紅酒,給他也倒了一杯。平時那麽端正自持,向來信奉身教重于言傳的李教授破天荒在飯後對他說教半天。

小到晚上要鎖好門,大到用錢要有節制——李教授甚至把家裏保險箱密碼,銀行卡密碼全告訴了他。

“李彧,你很快就要長大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李彧以為李教授是覺得兒子長大成人了,所以把家裏的情況告訴他,是兩父子相依為命的證明。

如今才明白,他不過是在交代後事。

那年李教授手頭一個科研項目就要出成果,他作為科研組副組長責任重大。偏偏蘭岚就在那年棄他而去,偏偏他又因長期勞累患上糖尿病。

李彧實在覺得李教授身世凄慘,怎麽他那麽一個人總是如此倒黴?

李彧又覺得他軟弱。

痛失所愛,卻也是和平分手。他怎麽就接受不了?

糖尿病并非絕症,他怎麽就撐不下來?

科研經費被貪污,又不是他的錯,憑什麽被人平白誣陷?

李彧忍不住淚水盈眶。

可是他爸爸永遠叫他深愛并且敬佩。

锒铛入獄,三個月的刑期,沒讓他變得怨天尤人。

那晚的李教授,格外儒雅,眼神厚重地壓着李彧,“小彧,任何時候,都別妄自菲薄。”

“爸爸雖然身在牢籠,可并不認為自己便是囚徒。只要心不被□□,在哪裏都是自由之身。”

這時候敲門聲又響起,李彧擦了擦眼睛,笑着開了門。

程殷站在門口,瞪着眼睛,“等我等得眼睛都紅了?”

“不,”李彧笑了笑,“我準備切洋蔥炒肉。”

程殷走進來,邊換鞋邊往廚房嗅,“你做飯了?”

“嗯。”李彧有點不好意思,“我廚藝太拿不出手,菜就做了個涼拌西紅柿和紅燒茄子。”

“飯煮好了嗎?”

“煮好了。”

程殷眼角彎起,把手裏的東西晃了晃,“那正好。我們來做這個。”

李彧跟着程殷有樣學樣,把菠蘿切開刨出果肉,程殷帶了兩個菠蘿來說要做菠蘿飯。

程殷把刨出來的果丁塞到李彧嘴裏,“好了。你去玩兒吧,這兒剩下的我來。”

李彧懵住,“還一點發揮的餘地都不給我了?”

程殷笑得輕快,開始指揮他:“那你把米飯從電飯鍋裏舀出來,我來炒。”

李彧依言用一個大碗盛了米飯出來,端着碗站在一邊等着程殷。

油一熱,程殷把雞蛋打進去,等差不多了又放了蝦仁、豌豆、胡蘿蔔。

香氣四溢,程殷還拿手扇了扇,得意地看向李彧,“香吧?”

李彧眼巴巴地看了眼鍋,又看了眼程殷,老老實實說:“我餓得胃都快疼了。”

程殷頓時手忙腳亂,“把米飯遞給我。你下午就只吃了那兩個雞翅嗎?我操,我給忘了,油炸食品吃了刺激胃。”

李彧看他急了,忙說:“我誇張手法呢。你別把碗給砸了。”

“沒事兒。”程殷把菠蘿丁和米飯混一起炒了炒就出鍋了。“好了。”

程殷盛出雞湯,又把兩個菠蘿放在桌上,色彩鮮豔明快,一看就讓人舒服。

李彧拿出手機拍了張,對程殷笑,“這是我吃過的最年輕的年夜飯了。”

“不是最簡單嗎?”程殷指了指自己,“還是說年輕是指我?”

仔細一琢磨這話,實在叫人面紅耳赤。

不過李彧這時候又恢複了平時的正經做派,歡快地解釋道:“這樣的色彩,看上去明快動人,我覺得是年輕的生命力的象征。”

他這麽一副微微仰頭,眼底一片清澈的樣子,無端地讓人覺得悲怆。感情太細膩,如李彧,大概很多時候都會莫名其妙地生出悲或喜。

程殷揉了揉他的頭發,“把你的涼拌西紅柿和紅燒茄子端出來,讓顏色更豐富一點。”

李彧微窘,“就吃這個吧。那兩道菜都快冷了。”

程殷笑了下,自己去端了出來。

紅燒茄子有點冷了,西紅柿本來就是涼拌,只是糖全化了,盤底一層淺紅的汁液。

程殷把西紅柿吃完,連汁液也全倒進碗裏喝了下去,擡眼看李彧,“甜度掌握得很好,你上次沒誇大事實。”

李彧哈哈大笑,“為什麽那麽久遠的事情你還記得?”

“太遠了就記不得了,記性沒那麽好。”程殷挑起一邊眉毛,“不過像昨晚啵了我一口,今天早上又啵了我一口這種頻率很高的事情,我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李彧咬着下唇繃起下巴笑得艱難,“你能不能別老提這件事?”

程殷鼓起半邊臉頰,搖搖頭,“不能。”

吃完飯李彧去洗碗。程殷黏在他身後,“李彧,等會兒幹嘛?”

李彧直起脖頸,看了看沾滿洗潔精的手,程殷在他身後輕輕一吹。

李彧笑了下,把手沖幹淨。“看電影吧。”

電視上搜出來的老片子,黃昏的色調充斥着整個畫面。緩慢的敘事節奏,染着薄霧般的場景。

看了一個多小時,程殷突然轉頭看李彧,他閉着眼睛。

睡着了嗎?他湊過頭去,李彧卻輕輕把他拉住,“噓。”

程殷悄聲問:“沒睡着?”

“別說話,聽這段。”李彧半擡起眼皮,燈光和睫毛的陰影氤氲在眼底。

程殷老老實實坐好,拉住李彧的手。

過了半晌,李彧才出聲,“剛才那段配樂,叫open the door,是這部電影裏我和爸爸最喜歡的配樂。”

程殷說:“這是我第一次看《末代皇帝》。”

李彧嘆了一聲,“以前我每年都要和爸爸一起看一遍。”

程殷沉默了片刻,用頭蹭了蹭他的頸窩,擡手摸摸他的臉,“快到十二點了,我去熱杯牛奶吧。喝了過會兒就睡吧。”

李彧沖他笑一下,“別放蜂蜜了。”

等程殷端着牛奶過來,李彧卻緩緩開了口:“我爸爸是自殺的。”

程殷屏住氣,沒敢吭聲。

挂鐘咔嚓一聲指向零點,窗外傳來砰的一聲巨響,李彧猛地一哆嗦。程殷看過去,發現他臉色蒼白如紙。他吓了一跳,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肩,“怎麽了?”

李彧眼睛發直,看着前方。他咬着牙,嘴縫裏漏出低低的一句:“我不知道槍聲混在了煙花的炸響聲中還能不能被聽出來。”

原來這就是為什麽他害怕聽煙花聲。

程殷陡然心沉,一把将他拽到懷裏,緊緊摟住。窗外又響了一聲,接着是第三聲、第四聲、第五聲……,程殷把李彧的頭按到自己懷裏,一遍遍撫着他的背。

李彧悶聲說:“煙花那麽美,煙花有什麽錯。”

連聲的煙花在空中炸開,一聲就引得李彧顫抖一下,程殷的心也在随着李彧的震動上下跳着,心如擂鼓用在這裏也應景。不過卻是荒原地鼓,震天雷錘。

外邊熱熱鬧鬧的,有小孩兒的歡呼聲、老人的拍掌聲。

程殷摟緊李彧,小聲地在他耳邊哄着他,“是煙花的聲音。我小時候可愛放煙花了,還有那種小的鞭炮。有次沒注意周圍,把走過來的鄰居大爺給炸着了。那小鞭炮火力挺猛,把大爺屁股那塊兒布都給燒沒了!我挨我媽一頓好打。”

李彧埋着頭靠着他的鎖骨下方,程殷只聽見他重重的吸氣聲。

程殷嘆口氣,也不再說話,就靜靜地摟住他。

過了好久好久,屋裏的空氣已經變得很冷了。

程殷把李彧摟得更緊些,擡頭看着牆壁的鐘,淩晨一點。他分神想着他是不是沒把窗戶關嚴,把李彧凍着了怎麽辦。

這時悶悶的聲音從懷裏傳來,像極了雪日裏鞋子踩着積雪的咯吱聲。

李彧說:“他是怎麽搞到槍的?”

他是怎麽一槍崩了自個兒的?李教授謙謙君子,俊秀儒雅,那雙手只寫世情冷暖。針砭時弊條分縷析得再厲害,那雙手也寫不出過分諷刺犀利的句子,端正自持得超乎尋常。

李彧擡起頭,看着面前的電視。他問:“李教授怎麽能拿得動那槍,扣得動那扳機的?”

李彧看着還算冷靜,可嘴唇卻止不住地哆嗦,眼裏毫無神采。

“幹淨利落,槍響人亡,哪裏還是斯文教授的模樣?”

李彧神情迷茫,他輕輕抓着程殷的衣服,背卻挺得更直些,整個身體都凝滞起來,紋絲不動。

過了一分鐘,程殷小聲問:“秀才?”

李彧僵硬地動了動脖子,輕移一下頭,這簡單的動作他做得費力極了。他望向屋子裏最黑的地方。

李彧一字一頓,吐出一句:“我爸爸是我從小的信仰。”

他眼光再移回來,低聲說:“他以來世的希望給今生送葬。但其實我根本不明白為什麽他突然對此生絕望了。”

“他的自殺毫無來由。他的懦弱讓我嗤之以鼻。”

“可是,我的信仰所系之人還是沒了。”

李彧仿佛整個人都散架了。他的頭如同瀕死的花兒,已經再擡不起來,死氣沉沉地垂着,極速灰敗了下去。

程殷心揪起來,看着李彧這樣,他心疼得不行。

程殷輕輕捧起他的臉,“李彧。”

李彧無聲地看着他,眼底一片漆黑。

程殷深吸了口氣,嚴肅地說:“李彧……”

李彧眼睛垂下,聲音嘶啞地開口:“程殷,別說了。”

他話中有着無限的隐忍,還有深深的倦怠,砸得程殷腦子發木。

程殷一時心中大恸。突然想到那一次的語文課後,李彧淡淡地說:“人生無常,誰知道呢。”

他是多麽傲慢無知啊。

程殷半閉上眼,珍而重之地摟過他,低聲說:“對不起。”

李彧嘆了口氣,把頭再埋進他懷裏。“你又不用道歉。只是積年累月的疼痛,我還沒習慣而已。”他低聲道:“人都沒了,總會習慣的。對不起,本來除夕挺好的日子,我每年都這樣,讓你也不舒服了。”

“別這樣。道什麽歉。”程殷痛苦地閉上眼,狠心說了句,“也許你以為的毫無來由正是他深思熟慮的由來已久。”

李彧吃驚地擡頭看向程殷。

程殷把沙發上的小毯子拽過來,搭在了李彧身上,不再說話了。

李彧恍恍惚惚又想起李教授最後那段時間的樣子。平靜而沉穩,溫和而無畏。

李彧艱難地開口:“所以程殷,你想說,世人有理由嘆息旁人的不惜命輕生,而只有輕生者才有資格決定要不要活?”

程殷腦中一片空白,一時心言藉由口出:“人生終歸是自己的。管誰怎麽說,都是自己活,要不要活也都是自己的抉擇。”

向來最殘酷的都是人自己。

李彧怔怔地呆了半天,猛地趴到程殷腿上,失聲痛哭。

感受到懷裏的男孩子脊背起伏,程殷沉默着,卻不知怎麽也淚流不止。

李彧閉着眼,心中一片苦寒,眼淚淌下去就結了冰,冰錐紮得心上疼痛不已。

他總以為李教授懦弱。但那麽多年,父親明明都是他的力量源泉啊。

他怎麽能輕易揣測李教授內心有着怎樣的心情?在最後的歲月裏,他是懷着怎樣的苦楚來陪伴這個兒子啊。他怎麽能知道,放棄活着需要多大的力量?李教授從來不是沖動莽撞的人。

李彧原來不相信李教授已經離開,他總覺得對方沒有任何理由就離家出走,再不回頭。他以強硬的态度拒絕接受對方的抉擇。

時至今日,李彧終究明白:

世上他最敬佩、給了他最多力量的父親,從此遠去了。此後李彧再看他不見。

冰天雪地裏,他的父親穿着黑色的長衣。一步步走遠,挺直了脊梁,正視着前方。墨跡轉淡,只餘眼前一片白茫茫。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真的非常中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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