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馬曉曉見韓章進來了,從電腦後探出半顆頭,仔細揣摩對方态,同時給小張使了個眼色。

小張接受到信號,輕咳一聲道:“韓哥,快年底了,那啥咱們要不要組織一下搞個集體活動?”

韓章拿起他那個大茶缸去飲水機前倒水,不怎麽上心地應道:“行啊,你組織呗。”

馬曉曉立馬接道:“那就去K歌吧!”

韓章沒有意見,随他們搞。

他往常都是不參加這種活動的,這次這麽好說話,叫馬曉曉興奮不已,差點無法抑制臉上眉飛色舞的表情動作。

她暗自雀躍一會兒,突然像是想起什麽,沖韓章道:“韓哥,所長讓你去市刑偵總隊開一下會。”

韓章喝水動作一頓:“開會?”還去市裏開會?

他一個基層小民警,開什麽會啊?

然而領導說要去,他也只能乖乖照辦。

開車到了總隊,面對熟悉又陌生的環境,暌違三年,韓章再一次踏進了這個曾經日夜工作的地方。

在一樓大廳,他也不知道具體去哪兒開會,找誰開會。正沒頭蒼蠅一樣亂轉,遠遠就看到程雲開從樓上下來了,對方唇邊挂着得體的微笑,眼卻很輕浮,上下掃視韓章的目光像是要穿透衣服把他扒光。

韓章看到他就犯惡心,雖說在一個體系裏難免會遇上,但韓章還是希望這個頻率維持在最低限度,不然他很難控制住自己想打人的沖動。

興許知道自己不受韓章待見,程雲開并沒有不識相的與他問好寒暄,而是直奔主題道:“蔡處長讓我來接你,跟我一起上去吧。”

韓章沒動,挑了挑眉道:“蔡處長?”三年前還在總隊那會兒,他可不記得有“蔡處長”這號人物。

程雲開知道他在顧慮什麽,索性與他明說:“刑偵總隊重案偵查處處長蔡炜,三年前調任過來的,你沒見過,自然不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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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章離他一米遠,仿佛再近一些空氣都是污濁的:“王處長呢?”

程雲開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轉身往回走,顯然并不擔心韓章不跟上來。

而韓章的确也跟上去了,只是緊抿着唇,色中多有忍耐,配合他那身把誰也不放在眼裏的氣質,自有一股悍然之感。

程雲開渾然不覺,微側着臉道:“王處長?他辦案不利,你走後沒多久就被免職下放了,你不知道嗎?”

韓章表面不顯,心頭卻着實一震,王處長被免職了?他那時整日渾渾噩噩,深受TSD的困擾,只能通過藥物治療維持正常生活,沒想到竟錯過了這麽重要的消息。

王處長作為當年陸茜茜一案的總負責人,指揮不當造成重大傷亡,受到上面的處分也不奇怪。只是他不明白,這個新來的蔡處長又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以開會的名義将他叫到市局總隊來?

韓章不搭腔,程雲開也不覺尴尬,腳下不疾不徐一路往樓上走,沒再開口。

他将韓章送到蔡處長辦公室門口,敲了敲門:“蔡處,我把人領來了。”

很快裏面傳出一道渾厚的中年男聲:“進來吧。”

韓章握住門把剛要推門,手腕就被程雲開一把拽住。

“你晚上睡得着嗎?”程雲開湊得極近,聲音又細又輕,像撩騷,更像挑釁。

韓章五指指節驟然繃緊,差點沒忍住一拳揍上去。

程雲開笑了笑,精英的表象下藏着毒蛇一般的獠牙。他輕輕拍了拍韓章手背,十分自然地松開了手:“別緊張,關心一下你而已。”

韓章冷冷盯住他,眼中含着煞,想罵人又怕髒了嘴,最後到底忍住了一個字沒說,擰開把手推門進了屋。

重案偵查處的新處長蔡炜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劍眉風目,五官周正,眉宇間自有一股淩然正氣,乍眼瞧過去很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

韓章進屋後,他從辦公桌後起身,主動伸手道:“幸會幸會,我經常聽梁平提起小韓你,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當真是一表人才啊,那小子總算還有靠譜的時候。”

好了,破案了,原來是梁平那家夥在背後搞小動作。

“哪裏,您過獎了。”韓章一邊與對方握手,一邊在心裏把梁平噴了個狗血淋頭。

蔡炜同他會面,自然不是誇贊他兩句這麽簡單。

韓章在警校時成績優異,進入警隊後也表現出色,要不是突發變故,他該有更好的發展。與他同期一同進入總隊的程雲開成了重案偵查處最年輕的重案組組長,韓章要是當年沒有調崗,成就想來不會比他低。

現在正是用人之際,警隊缺口,尤其是刑警隊的缺口很大,優秀人才成了炙手可熱的香馍馍,每個隊都想分到一個,分不到,就想盡辦法去挖。

蔡炜是梁平的老領導,梁平初出茅廬時便在蔡炜手下做事,後來蔡炜升遷去了別的區任職,兩人聯系也沒斷,這些年一直保持走動。

現在兩人工作越來越忙,想聚聚也變得沒那麽容易,前陣子好不容易約了頓飯,蔡炜還得掐着點算好時間趕去外地開會。

席間不可避免的兩人就要說起工作上的事,梁平順嘴提了句韓章,沒想到蔡炜還記在心上了。

他想将韓章調回來,重新回到一線,重案組才是發揮他真正才能的地方。

可相對于蔡炜的熱情,韓章卻顯得興致缺缺:“蔡處,您應該知道三年前我是因為嚴重的心理創傷不能勝任一線工作,才會申請調崗。現在的我不瞞您說,心理創傷并沒有痊愈,每天晚上還會被噩夢驚醒,我想我并不适合回來工作。”

蔡炜還有很多激勵的話來不及說,就被他這麽一噎哽在了喉頭。

“我們現在都有配備專業的心理顧問,你的問題我相信并不是無解的,我們可以一起克服。總隊很需要你這樣的精英,我希望你再好好考慮一下。”

能得到對方這麽高評價,韓章還是挺感動的,然而一起克服還是別了。

他坐在沙發上,明明有柔軟的椅背可以依靠,他的背卻愣是挺得筆直,警服更是一絲皺痕也無。他緩緩開口道:“我這毛病看過許多醫生,就連您口中的心理顧問,我也慕名去找她看過。當年的幸存者加上我一共有五人,都是在外圍待命的。我們幸運的存活了下來,卻一輩子都沒法擺脫那一晚的陰霾。特警隊十三人,重案三組十一人,一共二十四個人,我每天晚上都會夢到他們……”

蔡炜注視着他含着深切哀痛的眼眸,心頭沒來由的顫了顫,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韓章從蔡炜辦公室出來,發現程雲開抱着雙臂靠在門邊,似乎一直沒走。

被他粘膩又陰冷的視線舔過全身,韓章剛被迫回憶慘痛過往的心靈格外脆弱,幾乎一點就炸。他輕輕拉上門,沖程雲開極微弱的勾了勾唇。

“你睡得着嗎?”他将先前程雲開問他的問題原樣抛了回去。

程雲開怔住,有些從他的笑裏回不過,他剛啓唇準備說什麽,下一秒韓章徹底變臉,猛地拎着對方衣襟将他拉向自己,表情兇狠至極道:“我警告你,不要再用那麽惡心的眼看我,不然老子戳瞎你的眼。”

程雲開在他的暴脾氣面前也不得不收斂一些,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行行行,你別激動,有話好好說。”

韓章撒開手,像撇掉什麽髒東西一樣将手按牆上蹭了蹭,全程視線不離程雲開,做這一切,在對方精彩紛呈的臉色下轉身就走,一句多的話都沒有,十分幹淨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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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回來嗎?”背後程雲開問。

沒有回答。

韓章可不會以為他真的在關心自己。蔡炜想将他調回來,最反感的該是程雲開才是,對方這點小心思他要是還看不出來也就白做警察這麽多年了。

***

李教授敲了敲顧優敞開的辦公室門,笑得眯窄了眼說:“小顧啊,你這還有沒有茶葉了?我那茶葉正好喝了,問你勻點。”

顧優從文案中擡起頭,柔順的黑發劃過臉側,露出她秀雅的五官。

“我這裏只有紅茶,金駿眉可以嗎?”

李教授背着手踱進屋,聞言忙不疊點頭:“可以可以,金駿眉可以,我愛喝!”

顧優起身往儲物櫃走去:“那我給您找找,應該給我放起來了,您先坐會兒等等。”

李教授擺擺手:“不急不急,你慢慢找。”他也沒坐下,而是走到顧優書架前欣賞起來。

顧優的書架排列很整齊,每書都是按照從大到小排列,而相同大小的,又是按照字母順序排列,對于有強迫症的人來說,看這樣的一排書應該是十分賞心悅目的。

與林春舟一樣,他也注意到了顧優獨特的書擋,這次顧優沒放倒,看上去是個正位耶稣受難十字,然而他注意到另一邊的書擋是兩把相交的金鑰匙,這就很有意思了。

“小顧,你這個十字架是不是放倒了?”李教授伸手将正十字倒放了過來,“這應該是聖伯多祿十字,來就是倒着的。”

十字架上的并非耶稣,而是宗徒之長聖伯多祿。李教授會這麽肯定,是因為他看到了那兩把金鑰匙。在天主教故事中,這兩把鑰匙是開啓天堂大門的鑰匙,是耶稣回到天國前親手交給伯多祿的聖物。它們也被稱為通往天國的金鑰匙,一般與聖伯多祿十字配套使用。

顧優從儲物櫃最深處掏出一罐精美的茶葉,将它遞到了李教授手裏。

“您對宗教也有涉獵嗎?”

李教授哈哈一笑:“有段時間想有個信仰,給自己找個精寄托,就研究了一下,後來發現自己實在唯物,只能繼續信馬克思恩格斯了。”

顧優大概知道“有段時間”指的是哪段時間,笑道:“您要是想聊這方面的東西,可以随時來找我,無論是宗教、心理、還是馬克思。”

李教授一口應下:“行,改天找你聊聊。”他晃了晃手裏的茶葉罐,“你是個好孩子,謝謝你的茶。”

“舉手之勞而已,您太客氣了。”顧優送他出門,直到目送對方回了隔壁辦公室,她才關上自己的門。

回到書架前,她看了聖伯多祿十字片刻,微微調整了它的位置,使它能美的處在中軸線上。

***

韓章因為被程雲開惡心的不行,心情糟糕,直接連班都不想上了,從市局總隊出來就給馬曉曉打電話說自己見到髒東西了,想吐,要回家休息。

馬曉曉任是沒明白他“看”到髒東西為什麽會導致他“想吐”,但不能她細問,韓章電話就挂斷了。

“難道韓哥在總隊見到什麽血腥的屍體照片了?”馬曉曉喃喃自語,未了被腦海裏浮現出的諸多想象吓得打了個激靈。

韓章說回家休息,就真的開車回家了。

他滿心以為打開門會看到林春舟靠在沙發上睡午覺的或者他在廚房裏忙碌的畫面,沒成想一推開門,看到的卻是林春舟大冬天光着上半身在地上做俯卧撐的畫面。

雖然也很美好,甚至十分養眼,但對韓章來說有些過于刺激了。

特別是當汗水順着林春舟的脊椎一路滑進他的褲腰時,說不清是那弧度太誘人,還是那顆汗珠太晶瑩,讓他簡直有種想要沖上去沿着脊椎的凹陷一路舔吻的沖動。

他就那樣呆呆在門口,看得口幹舌燥,連眼睛都忘了眨。

林春舟心裏默數着俯卧撐個數,正正好好到五百個,他停了下來,喘息着回頭看向門口韓章。

“你還不進來嗎?”他取過一旁茶幾上的毛巾擦汗。

韓章的眼睛根無法從他身上挪開,反手關上門進屋,問了個有些傻氣的問題。

“你為什麽這麽白?”

其實倒也不是特別白,但作為一個曾經當過兵的人,整天在大太陽底下訓練,他這膚色已經算白皙。

林春舟擦拭着脖子上的汗,回道:“天生曬不黑,我連傷疤都很淡,不仔細看看不出。”

“是嗎?”韓章正好借機挨近他,把他背上每寸肌膚都仔仔細細看了個遍。

林春舟那身線條流暢的肌肉,實在讓人食指大動,韓章沒忍住,點了點他腰上三寸的一塊地方問道:“這疤怎麽來的?”

林春舟身體一顫,能地去抓韓章的手,讓他不要亂來。

“野外作戰訓練時,不小心摔在一塊石頭上。”

韓章搓着手指,一邊回味剛才的觸感,一邊低聲道:“往左再移兩公分,就該傷着你脊椎了。”

雖然林春舟這會兒說起來輕描淡寫,但這樣一個呈放射性的大創面傷口,當初那塊石頭必定尖銳無比,這要是正好戳在脊椎上,韓章簡直不敢想那後果。

太兇險了。

“這是勳章,是榮耀,是幸運女留下的吻痕。”林春舟将毛巾挂在肩上,笑着往浴室走去,輕柔的嗓音悅耳動聽,“我為此心懷感激,我為此日夜祈禱。”

韓章跟着走到了浴室門口,隔着門問他:“這是什麽?你在背詩嗎?”

“忘了在哪兒看過的一首十四行詩。”

不知道剛才躲哪兒睡覺的一點伸着懶腰出現在了韓章腳邊,喵喵叫着蹭他的褲腿,撒嬌撒到硬漢如他都吃不消,只好一手撈起來抱進懷裏撫摸。

一點心滿意足,抱着他的手發出歡快的呼嚕聲。

“你明天有空嗎?我想請你看電影,吃飯,再看電影。”

明天正好韓章輪休,他想着也該來場正式約會了,就對林春舟發起主動邀約。

浴室裏傳出水聲,韓章等了會兒沒聽到回答,心頭一緊,連貓都不顧上撸了,丢開了就往浴室門那兒湊,還将耳朵貼了上去。

好在林春舟總算出聲了:“我明天要回郊區的老房子一趟,那裏要拆遷了,我得回去辦手續。”

還以為什麽事。

韓章松一口氣,直起身道:“那我陪你一塊兒回去吧,反正我明天休息在家也沒事做。”

“好。”這次倒是回的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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