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只見姬長淵伸手拉開床帳,按下機關,那龍床便發出咔擦咔擦的響聲,片刻之後便又翻轉回了原樣。
可等到那龍床翻轉回原樣之後,姬長淵卻并沒有聽到扶瀾的聲音。
他長眉微微一蹙,俊美的面容上透出幾分疑慮,便俯身去探扶瀾的呼吸。
而等姬長淵摸索着探了片刻之後,他不由得啞然失笑。
真不愧是他的阿青,居然在這種時候都能睡着……
而且還呼吸平穩,睡得很香。
不過越是這樣,姬長淵心中反而愈發湧出一股愛憐來——若不是他的阿青對他沒有絲毫戒心,又怎麽會在這睡着?說來說去,也都是嘴硬罷了。
想到這,姬長淵唇角微微勾起,就順勢也躺到了扶瀾的身側,然後靜靜舒展長臂從扶瀾身後将他整個人環抱住了。
姬長淵身上帶着一股淡淡的草藥香氣,而扶瀾身上散發着的,則是一種宛如清晨露水般,清涼淡雅的味道,說不出是什麽香,可就是讓人聞着十分舒服。
姬長淵這會輕輕撫摸了一下扶瀾的烏潤微涼的長發,便覆在扶瀾耳側親吻了一下,然後,他也抱着扶瀾,靜靜閉上了眼。
嗅着扶瀾身上的香氣,姬長淵也很快就進入了夢中。
姬長淵又夢到了他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段日子。
不是在仙界,也不是在大迦樓羅天,也不是在東海,而是……在火獄。
他雙目失明的那段時光。
火獄的最低端,潮濕昏暗,不見天日。
而那時的姬長淵更是雙目失明,整日都嗅着那些潮濕的苔藓和獸屍散發出來的淡淡腥氣,衣衫仿佛從來都未幹透過,渾身難受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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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越是在那樣的時刻,一個溫柔的擁抱,一雙柔軟的手,就更加顯得彌足珍貴了。
尤其讓姬長淵難忘的,還是那個他火毒發作最厲害的夜晚……
那是姬長淵只覺得自己五髒六腑仿佛都被熊熊烈火在灼燒,痛得實在是忍受不住,恍惚間他都開始拼命把自己的頭往那堅硬的石壁上撞!
接着,他就跌進了一個柔軟又微微發涼,還帶着一股露珠一般清新氣息的懷抱裏。
姬長淵那時什麽都不懂,只拼命地靠近眼前這個能緩解他痛苦的涼意來源。
撕扯,糾纏,滾燙的火和微涼的冰。
姬長淵已經記不清季青那時在他耳畔說了多少句‘別怕’,但他卻記得,季青每一次吐出這句話時,變幻的聲調。
從溫柔,沉靜,安撫,到沙啞,短促,斷續。
季青從始至終,都沒有放開過握住他的手,即便他因為瘋狂而控制不住力道,而在季青的唇上咬出了斑駁的血痕……
季青也沒有放開過他。
所以,即便是思緒再混沌,那時的姬長淵也在心中暗暗下定了決心——日後無論遇到何事,即便山河倒轉,天崩地裂,他也絕不會再放開季青的手……
但姬長淵沒有想到,當他在夢中發誓同他的阿青長相厮守時,他的阿青這時也在做一個夢。
只不過夢裏關于他的部分極少。
·
扶瀾睜開眼的時候,面前霧霭朦胧,依稀是仙界禁地的模樣。
他恍惚了片刻,走上前去。
然後扶瀾便看到了那張立在天之涯,足有數丈高的窺天鏡。
這會他心裏微微有些茫然和酸澀。
扶瀾一直以為鈞天只喜歡他一個人,心中也只有他一個。
可沒想到,鈞天前些日卻透過神識告訴他,自己還有一個孩子在南海。
當時鈞天言辭懇切地哄他,說那孩子只是個意外,讓扶瀾不要在意,是他自己不希望有把柄落在南海龍族那裏,所以才出此下策。
他只相信扶瀾,所以才把這件事告訴扶瀾。
扶瀾當時信了,也就勉強把那孩子帶了回來,那孩子叫長淵,生得倒是十分玉雪可愛,年紀小小的,就異常懂得讨人歡心。
倒是跟鈞天的性子一模一樣。
扶瀾看着長淵仰臉對他笑的樣子,心中五味雜陳。
最終扶瀾還是耐着性子,把長淵安置好了,才一個人悄悄來到窺天鏡這裏。
他想要問窺天鏡——鈞天到底有多喜歡他?鈞天真的只喜歡他一個人嗎?
可偏偏窺天鏡卻提出了一個極為苛刻的條件——他要扶瀾的半身鮮血。
扶瀾猶豫了。
最終他還是拒絕了窺天鏡。
這麽一拒絕,就是兩千年的光陰。
就在這兩千年的時間裏,扶瀾早已從當初那個懵懂無知的小鳳凰,變成了仙界手段睥睨,心冷面冷的扶瀾仙君。
而就在姬長淵成人禮那日,扶瀾看着姬長淵與鈞天那八分相似的面容,心中又生出幾分恍惚來。
然後,扶瀾便提了酒,悄悄上了十方山。
可這一次,扶瀾卻見到一個狐族的妖媚女子從那山洞裏走出來,媚眼如絲,而山洞中又傳出來一聲低低的輕笑。
“下次,我可不會這麽放過你了。”
那狐族女子頓時掩面啐了一聲,卻又忍不住得意地扭着腰走了。
見到這一幕的扶瀾,一顆心如墜冰窟。
但扶瀾現在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傻乎乎的小鳳凰了。
兩千年的時間,他已經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扶瀾仙君了。
所以扶瀾什麽都沒說,只是靜靜提着那壺酒,下了十方山。
然後,扭頭便再次去了天之涯。
這一次,扶瀾同意了窺天鏡的要求,但他要看的,卻也不再是鈞天愛不愛他。而是……鈞天到底是如何在利用他。
然後,窺天鏡裏出現的影像讓扶瀾的心裂開了一次,又徹底碎了一次,最終化為塵灰,被狂風一陣吹散,什麽都不剩下了。
扶瀾曾經還抱過一絲僥幸,覺得或許鈞天只是花心,可真相比他想象的更殘忍百倍……
“他是天底下最後一只金翅鳳凰了,地位尊崇,若是以後能統領大迦樓羅天,那西天我也極好拉攏。”
“當初我對他立下心魔之誓,說只要姬鈞天還活着,便絕不傷他族一人。可他們金翅鳳凰一族,卻也只剩他一人了。而他卻也立下心魔之誓,說定生生世世護我們軒轅一族平安,怎麽算,都是我賺。”
“若是五千年之後再恢複不得,我只要哄着些他,金翅鳳凰的心頭血便可肉白骨生死人,雖然還是有些舍不得,但為了大業,也只有如此了。”
“讓他帶好長淵,日後又是我的一條臂膀,南海那群老泥鳅我可信不過,這世上倒也沒有比他更對我掏心掏肺的人了,還是要哄着些,日後好用。”
還是要哄着些……
日後好用……
扶瀾在聽到姬鈞天心中這兩句話時,幾乎要笑出淚來。
一顆心千瘡百孔,萬劫不複。
他本以為只是姬鈞天花心浪蕩,心悅的不止他一個,卻沒想到這壓根就只是一個局,他不過是個工具……
對于工具,自然只能是好不好用,又何來心悅一說?
閉上眼,讓窺天鏡抽幹了半身的血,扶瀾幾乎是跌跌撞撞回到了自己的行宮。
那一夜,他不停地發脾氣,不停地喝酒,摔碎的酒壇幾乎都布滿了整個長華宮。
姬長淵來勸,也被他趕了出去。
但最後……
是誰收拾的殘局?
又是誰給他輕輕蓋上了被子,還抱着他,低聲安慰。
扶瀾原本以為那是他過于執着姬鈞天而産生的幻覺,可就在這夢裏,他又為何如此清晰明了地記起了那人拉着他的手,輕輕拭去他眼角淚痕時的溫柔觸感……
難道……?
一個激靈,扶瀾竟是就這麽被夢中的思緒給驚醒了過來。
·
頭頂是明黃色的帳幔,夜明珠懸在正中央,散發着淡淡的柔光。
扶瀾眼前的景象從模糊逐漸到清晰,然後他才猛然發覺自己已經出了一身冷汗,背上的衣衫盡數濕透了。
微微喘息了兩聲,扶瀾正想掙紮着坐起來,這時,他才感覺到姬長淵那一雙有力而溫熱的手臂,而他這麽一動……也碰到了姬長淵的胸口。
扶瀾:……
扶瀾深深吸了一口氣,想着夢中的情形,心情複雜不已,心口更是一陣陣悶痛。
這會他擡手就想推開姬長淵,卻又被已經清醒了幾分的姬長淵收攏了手臂,緊緊抱住。
扶瀾咬牙:“放開我!”
一只微涼修長的手覆在了扶瀾的額頭上,然後,姬長淵低沉的嗓音便緩緩落在扶瀾耳畔:“阿青做噩夢了?別怕,我在呢。”
姬長淵這句話一出口,扶瀾瞳孔微微收縮,竟是驟然怔住了。
下一瞬,他眼眶竟是不由自主地酸了酸。
但随即,扶瀾眼睫顫動,又猛地別過頭去,斂去了自己面上的情緒。
姬長淵感受着扶瀾的異動,不由得在心中微微嘆了口氣——他的阿青,哪點都好,就是太要強,太倔強了。
所以這時姬長淵什麽都沒說,只是又抱緊了扶瀾幾分,還伸出手,試探着想要去撫摸扶瀾臉上有沒有淚痕。
而就在姬長淵略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撫摸到扶瀾的側臉上時,熟悉的觸感讓扶瀾整個人不由得微微一顫。
電光石火之間,扶瀾驟然想起一個朦胧而又零碎的畫面……
看完窺天鏡真相的那一夜,他發洩完,就喝醉了……
隐約就夢到姬鈞天也這麽溫柔的拭去了他眼角的淚痕,然後,他便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猛地拽住了姬鈞天的袖子。
“鈞天,你為什麽不喜歡我?你難道真的沒有心嗎?”
“我這麽好……你為什麽不喜歡我?”
他聲音哽咽,泣不成聲,終于還是吐出了內心深處最想問的那句話。
而短暫的沉默之後,一個溫柔的懷抱靜靜抱住了他。
但,那個“姬鈞天”卻從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扶瀾思慮及此,整個人瞬間就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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