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雷鼎格坐在辦公桌後,靜靜瞅着站在面前的女人。

這張臉,他已經看了整整五年,直到那天她提離職,他才赫然驚覺她看起來竟是如此熟悉又陌生。

兩個星期前,當他聽見她短短的那句話,大腦足足當機了好幾秒,甚至有種詭異的錯覺,彷佛剛被原子彈轟炸過,久久無法回神。

他以為她會永遠在他身邊工作……雷鼎格被自己的想法吓着,神情僵凝。岚芸站在他面前,神經根根緊繃。自從向他提及離職的事後,只要兩人單獨相處,周遭便彌漫着令人窒息的氣氛,她全身也會開始感到不對勁。

這會兒,她已完成每天早上例行的工作進度與行程報告,注意力從資料上移開,不得不擡起頭看向他。

他的雙眼裏有着些血絲,整個人少了平常精悍的氣勢,多了冰冷的漠然,垮肩抿唇,臉色蒼白,看來似乎心力交瘁。

「老板?」岚芸試探地輕喊一聲。

雷鼎格身子僵了一下,然後擡起手罩住臉龐上半部,以拇指與中指輕輕揉着額頭兩側。

許久後,他把手放下,雙眼炯炯的盯着她。「上次你跟我提離職的事,是認真的?」

這兩個星期以來,他們沒有人主動再提起這件事,不過,他對她的态度開始變得很奇怪,有時候他會冷冷的瞅着她,有時候又會以一種熱切的視線緊緊盯着她不放。

她可以應付第一種眼神,卻無法招架第一一種。

「是。」岚芸垂下目光,雙手在身前交握。被他這麽盯着看,她的臉開始不由自主的發燙。

「是薪水的問題,還是……」雷鼎格仍舊緊盯着她不放,語氣轉為小心翼翼。「我哪裏虧待你?」

「不,不是的!」聽見他的話,她立即擡起頭,雙手直搖。「薪水很優渥,老板對我也很好,不但在我生病時幫我買藥,聽見同事們說三道四,老板明明不在意那些閑言閑語,還是決定出面替我說話。」

聽見她這麽說,雷鼎格不但沒有放寬心,語氣反而顯得更加困惑。「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麽要離職?我不懂。」

「是這樣的,我一直渴望能夠在學校裏工作,校園的環境比較單純,不需要爾虞我詐,也不會彼此勾心鬥角。」岚芸坦率說出內心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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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你醞釀了很久。」雷鼎格重重嘆了一口氣,将身軀埋進寬大的辦公椅裏。「新工作已經找好了?」

「嗯,我有位學長在學校擔任助理教授,剛好系上有行政人員的職缺,就把這個訊息告訴我,如果老板允許,下個學期我就可以正式去學校工作。」

岚芸說到這裏,察覺他突然不悅的抿緊唇,她眨了眨眼,偏頭想了一下,立刻出言保證。「老板請放心,離下學期還有一段時間,我會做好交接工作再走。」

「學長?」

雷鼎格完全沒有仔細聽她後來還說了些什麽,因為「學長」這兩個字已讓沉下了臉,壓抑不了心裏不斷發酸的感覺。「你是因為他才想離開公司?」甚至是離開他身邊?

看着他隐忍着怒氣的神情,岚芸顫了一下,連忙開口辯白,「不是的,學長只是提供我學校的求才訊息,其餘的事跟學長一點關系也沒有。」

學長、學長、學長!雷鼎格越聽,心情越惡劣。

「老板,我知道突然提離職可能會讓你覺得困擾,但我保證一定會把工作仔細交接完畢才離開。」她再三保證。

提完該死的學長,現在又滿嘴工作、工作、工作!他跟她之間除了這些該死的東西以外,就沒有其他的事能說了嗎?

好歹他們也共事了五年,難道對她而言他只是個單純付她薪水的老板?雷鼎格抿緊唇,不發一語的瞅着她,直到她不敵他的盯視,慢慢垂下視線,黑亮的眼珠不安的轉着。

「等員工旅游回來,你就開始替我找人接替你的位子,如果不知道該怎麽做,就打電話請教陳秘書。這件事我不再過問,你只要把新來的秘書訓練好,再跟我報告就可以。」

拚命壓抑心中的莫名的火氣,他沉着嗓音道,對她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

說完,他不再搭理她,視線轉向電腦裏的設計圖。

岚芸發現自己被他晾在原地,感覺心頭像被什麽東西輕輕剌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尴尬。

「是,老板。」她才說完,就見他打發人似的揮了揮手。

她看着他累極的俊容好一會兒,才低下頭往辦公室的門走去。

突然想起從前陳秘書說過,老板總是精力充沛,岚芸停住腳步,又轉過頭來靜靜看着他。現在的他一點也不精力充沛,整個人好像在大雨裏淋了很久,看起來十分疲憊,精神狀況很不好。

直到雷鼎格察覺她沒有立刻出去,才微側過頭,眼角朝她瞥去詢問的眼神。「還有事?」他的語氣極為冷淡。

他揚起眉,神情淡漠,卻為她少見的遲疑而暗自心跳加速。會不會是她突然決定不離職了,願意繼續待在他身邊?

「老板,你是不是生病了?」原本不想問的,但岚芸就是沒有辦法真正對他漠不關心。「從前幾天開始,你的臉色就一直很不好。」

「你這是……」雷鼎格用力咽了下唾沫,表面上力持鎮定,內心卻像被人打了一記強心針。

「……關心我?」對,她是關心他沒錯。

不過,當年陳秘書警告的話言猶在耳,因此岚芸選擇忽略這個問題,直接問道:「需不需要我幫你預約看病時間?」

見她不願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雷鼎格扯着嘴角,揚起一道晦澀的苦笑。

「不用了,只是身體有點小抗議,死不了人。」他的頭已經整整痛了兩個星期,像要跟大腦同仇敵忾似的,喉嚨前兩天也開始作怪,現在裏頭彷佛有把火正在燃燒。

「老板!」看見他又揉着額頭,岚芸抛開陳秘書先前的警告,滿腦子只裝得下一件事,他現在真的很不對勁。

「你去忙吧。」雷鼎格冷冷地瞥她一眼,不想讓她看見他沒什麽精神的模樣。

聽着他沉冷的語氣,她只好服從地開口說了聲,「是。」

當她打開門,半個身子已經走出他的辦公室時,背後突然傳來他低沉難辨的嗓音。

如果我發燒生病,你會以朋友的身分關心我嗎?這是雷鼎格心裏真正想問她的話,但他沒有說出口,反而冷冷地下令。

「明天要把這份設計圖交出去,今天要有加班的打算。」

「是,老板,我知道了。」恭敬地說完,岚芸輕輕地關上辦公室的門。聽着門關上的聲音,她心裏有塊地方跟着悄悄擰緊了。

他的身體……沒問題嗎?岚芸皺眉這麽想着,但還是逼自己專心工作,直到午休時間。

中午,雷鼎格将空便當盒拿給她時,兩人的手指短暫碰了一下。

他的手好燙!岚芸震驚地擡起眼看向他。

但雷鼎格沒有給她開口說話的機會,那疏離視線讓她重重咽下差點沖出口的話。

一整天,除了談公事,他已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有意無意找她閑聊個幾句,舒緩緊繃的工作情緒。

兩人一直工作到半夜,雷鼎格先送岚芸回家後,又把車開回公司,繼續埋頭工作到天明,終於把設計圖送出去之後,他又繼續忙着工作,下班時間才離開公司。

結果,隔天早上,雷鼎格沒有準時上班,岚芸撥打他的手機,他沒有開機,再撥他的私人手機號碼,還是關機。

連續瘋狂加班又整夜沒完沒了的想着他的岚芸,頂着一顆昏昏沉沉的腦袋,吃力地應付着各方來電。

上午時,她還因為雷鼎格終於願意稍微休息一下而松口氣,可是,當午休時間結束後他仍沒有現身,不安的種子開始在她心裏萌芽。

當下班時間一到,岚芸再也忍受不了內心的煎熬,拿起話筒,屏住呼吸,撥打雷鼎格家裏的電話號碼。

老板本身就是男性賀爾蒙的代言人,就算真的喜歡他,也絕對不能讓他知道,否則你會人財兩失喔。

很難有女人不受老板吸引、不喜歡老板的。你唯一能做到的只有一點,絕對不能讓他察覺你的感情,絕對不能!

陳秘書的那些話依舊纏繞耳邊,揮之不去,但此時岚芸雙手抱着剛從大賣場買來的食材,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去找他!

下班後,岚芸打電話到雷鼎格家裏去,電話響了很久,久到讓她以為他說不定根本不在家時,電話終於接通了。

「喂?」話筒裏傳來的嗓音極為沙啞,她足足愣了兩秒鐘,才勉強辨認出這是他的聲音沒錯。

「說話,否則我挂電話了。」耳邊傳來粗啞的冷聲警告,讓岚芸瞬間回神。

「是、是我。」她馬上表明身分。

「岚芸?」雷鼎格的語氣聽起來十分困惑,而且有所保留。

「對,我是岚芸。」她連忙附和他的話,随即話鋒一轉。「你的聲音好沙啞,是不是發燒了?」

「嗯。」回應她的是一聲含混不清的悶哼。

「看過醫生了嗎?」她着急地又問。

雷鼎格一手抓着話筒,一手拉開睡袍,重重吐着熱氣,将高大的身軀抛向旁邊的沙發。

明明腦子很熱,身體也很沉重,可是一聽見她為了他而着急不已的聲音,彷佛有股清泉緩緩流過心間。

岚芸等了好半晌,才聽見他又傳來一聲「嗯」。

讨厭,又是這種不清不楚,存心把人急死的回應。

「你該不會睡了一天又都沒吃東西吧?!」她關心地追問個不停。

這次,電話那端什麽聲音也沒有。

岚芸又等了幾秒鐘,發現他是真的不打算回答,便硬着頭皮開口:「要不要我過去,随便弄點什麽給你吃?」

想到他生病發燒,又沒有人照顧,一串話就極為自然地沖出口。幾乎是一說完,她就恨不得揍自己一拳。

「你要過來?」雷鼎格原本頹喪的嗓音突然注入一股活力。

聽見他聲音裏的驚喜,她深呼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後再次開口:「如果你希望我過去看看你……」

「我等你。」雷鼎格心急地打斷她的話,聲音裏充滿了期盼。

為了他那聲毫不掩飾期待的「我等你」,此刻,岚芸已站在他家一塵不染的廚房裏,雙手叉腰,仰首看着他。

「很好,吃了退燒藥,你應該去好好睡一覺。」她伸手拿過他手中的玻璃杯,輕聲催促。

察覺他微微一愣,她驚覺剛才說的話似乎太過親密,於是飛快地轉過身,佯裝忙碌地洗着杯子。

「你要走了?」雷鼎格臉部的肌肉微微抽動,神情顯得若有所失。

聽見他的話,岚芸轉身看向他,見到他的俊容流露出淡淡的失落,她心口一擰,突然脫口而出,「如果你希望我不要再打擾你。」

「你沒有打擾到我什麽,我很謝謝你願意來探望我這個……」雷鼎格深深凝望着她,嗓音粗啞。

「老板?」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她覺得他聲音裏有一絲淡淡的苦澀,像只隐形的手,慢慢握緊了她的心。

「為了報答你上次替我買藥,又在同事面前幫我說話,我決定火力全開,好好煮個粥來孝敬你。」

岚芸把心情小心的藏好,面對他試探的視線,燦爛的笑着說。「看你這副狼狽的樣子,就知道你肯定沒吃也沒睡,你趕快回房間去睡一下,等我煮好了就叫你。」

「你打算煮粥……給我吃?」雷鼎格詫異地看着她,喉結上下滾動着。

今天她對他不但沒了平常總是有所隔閡的态度,居然還主動說要煮粥給他吃?她是那個總是對他擺出防備姿态的祈秘書嗎?

「不用太感動,我、我是因為最近瘋狂的加班,一直沒有辦法好好的吃東西,現在突然好想吃點容易消化的粥,才順便煮你的份。」

岚芸被他驚訝又大受感動的眼神看得渾身不對勁,一顆心在胸中蔔通、蔔通迅速跳個不停,才故意說這些話來粉飾太平。「不過,先警告你一聲,這是我第一次煮粥,以前我生病時都是買外面的粥來吃,還沒有親手煮過。」

「還是我來吧。」聽見她說想吃粥,雷鼎格直覺就想這麽做。「我剛好跟你相反,什麽都不會煮,只會煮粥。」

「為什麽?」

「我奶奶過世前幾天,一直吵着要吃粥,但醫護人員只給她吊點滴,所以我就熬粥偷偷帶去醫院喂奶奶吃。」他半垂下雙眼,好遮掩眼中的悲傷。

「你跟奶奶好像很親?」岚芸試探着問。看着平常意氣風發的他露出憂郁的神情,她心口頓時軟得一塌胡塗。

「我父母過世得早,奶奶是我在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她走的時候,我很不好過。」雷鼎格嘴角微微一扯,強撐起一抹苦澀的微笑。「不過,我從沒有料想過,她會把小她二十多歲的忘年之交……也就是陳秘書,送到我身邊,幫助我熬過那段日子。」

「我想,你奶奶一定很愛你,才會替你設想這麽多。」聽見他跟她說了這麽多心裏話,岚芸突然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得好近。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老板,而是一個生病了需要人照顧的朋友。

「現在,你是不是可以讓一下路?我要去那裏拿鍋子來煮粥。」雷鼎格不習慣跟人聊起奶奶,同時也發現她正一臉溫柔地看着他,因此有些不自在。

不要這樣看他,因為他會忍不住想要親吻她……

「姓雷的,你不要白着一張臉跟我争這個好不好?」見他才說着便開始往櫥櫃走去,岚芸吓了一眺,想也沒想,馬上伸出雙手緊緊抓住他左手臂。

「我不想要還沒吃到東西就要打電話叫救護車,請人來把你送進醫院!剛剛吞下退燒藥的人應該去的地方是卧室,不是廚房。」

「你确定?!」雷鼎格先快速瞥一眼被她緊緊抓着的手臂,才擡眼望進她眼底深處。

岚芸拖着他離開廚房,嘴裏碎碎念之餘,還不忘稍微威脅他一下。

「對啦、對啦!你快點去休息,不然、不然我馬上回家去喔。」她把他拉出廚房後,他一改被動,伸手攬着她的肩,直到領着她站定在他的房門口,才緩緩開口。

「好,我先稍微睡一下,你煮好了就來叫我。」他依然有些不太甘願。

「好啦,你快去,快去。」岚芸點點頭,見他微皺起眉,一副仍在猶豫的模樣,乾脆伸出雙手往他胸膛推了兩下。

「岚芸。」雷鼎格忽然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向他,另一手則輕輕貼上她的臉頰。

「又怎麽了?」她不解地看着他。

「謝謝你願意過來,還以朋友的互動方式留下來陪我。」雷鼎格誠摯地凝望着她,嗓音微啞。

聞言,她的心跳像擊鼓一般,突然落下一個重拍。

「你、你……」不要想太多。

但她發現自己「你」了老半天,就是無法對着眼前這張俊美的臉龐說出這句話,感覺好像只要話一出口,會玷污了這張蒼白卻依然英俊帥氣的臉。

唉,人長得俊就是吃香啊。

雷鼎格見她好半晌仍說不出話來,便微揚起嘴角,在轉身進房前深深看了她一眼。

「謝謝你。」說完,他俯身在她微啓的紅唇輕啄了一下,偷得一個輕吻。岚芸只能呆站在原地,看着門在她面前開啓之後又輕輕關上。

她伸出手摸了摸嘴唇,輕輕閉上雙眼。這一次,她發現自己心中那扇門再也關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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