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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夏摸了摸鼻子,正猶豫間,那木門再次打開了。
那婆娘用一張折成三角的白色方巾蒙住口鼻,和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一起将她迎進去。
那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不是旁人,正是被她打發走去找買家的小丫鬟。
殷夏猜得沒錯,這婆娘恐怕是個牙商,引她來這裏的小乞兒,大概是因為殘了賣不出好價錢,于是被打發出去讨錢。
若她是個貧苦孤女,被那小乞兒帶到這裏,恐怕就離不開了。
她的小丫鬟生的清秀可人,牙婆很是相中,與殷夏讨價還價一番後,拿十五兩銀子買下了她。
“阿婆這裏可有乖巧聽話的小奴婢?”
她身子弱,如果身邊沒有個端茶遞水、煎藥添炭的小丫頭,這冬天還真是不好過。
牙婆笑的眯起了眼,忙引着她到了後院,那裏站了五六個灰色麻衣的小丫頭,最大的十三四歲,最小的看上去不過七八歲。
殷夏一眼掃過去就不着痕跡的皺了皺眉。
她着實不太滿意,搖了搖頭正要走,卻突然感覺黑影一撲,她被一個軟綿綿的小東西抱住了腳。
殷夏低頭一看,只見一個小孩子軟軟的黑發和緋紅的耳朵邊。
“天殺的,誰把這個小病鬼放出來的!要是把病氣過給了謝......”
牙婆嚷嚷到這裏,一瞅謝林菲,突然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雞一樣,一個字也擠不出來了。
而此時,那小孩子也擡起了臉,一雙霧蒙蒙的眼睛楚楚可憐的看着殷夏。
殷夏還沒說話,一旁就追出來一個肌肉虬結、白巾覆面的大漢,提溜起他的衣領,像扔什麽髒東西一樣,別過臉把他丢在了一個鋪着草席的架子車上。
那大漢不知殷夏身份,滿頭大汗的道歉:“這小子染了疫,可怕的很......”
他話還沒說完,平車上的孩子突然不住地咳起來。
大漢陡然失色,連連退了五步之遠才心有餘悸的停下來,見殷夏還從從容容的站在原地,不由得急了:“小姐快躲躲吧,這小瘟鬼害了您的性命可如何是好!”
殷夏不動如山,甚至還上前了兩步,涼涼的小手托起他通紅滾燙的小臉,細細的瞧。
“這是要把他送哪兒去?”
“拉到荒山裏,埋了。”
殷夏瞳孔一縮,那漢子卻理所當然的繼續抱怨:“噫!若不是被許了二兩銀子,我才不幹這晦氣差事!”
“我得趕緊去了,再晚些,天就黑透了!”漢子緊了緊臉上的白布,上前來推着架子車就要走。
木輪剛咯吱了一下就停了。
污糟的木車上,那孩子伸出滿是血泥的小手,死死攥住了殷夏缥缈的青色羅裙。
在牙婆和大漢氣急敗壞的怒斥聲中,殷夏平靜的說:“這個孩子,我要了。”
院中的沉默仿佛有一刻鐘那麽長。
殷夏認得這個孩子,他是女巫身邊的那個漂亮的小道童!
女巫既已染疫病逝,他這副模樣,多半也是被傳染了。
也難怪那牙婆一句話說了一半就沒了聲氣,衆人篤定那女巫病逝是因為不敵疫鬼,而謝林菲正是那個被在傳言中恐怖至極的罪魁禍首。
細細說來,這小孩子如今病重也是拜她所賜,哪裏用擔心把病氣過給她?
牙婆原本正心中暗惱,這孩子靈秀聰慧,好好教養幾年定能賣個好價錢,誰知被不過被那女巫租借了半月,回來就成了這個樣子,着實是一筆很大的損失。
可此時這傻小姐竟然要當冤大頭,買一個禍害回去,牙婆看着她摸出一塊分量很足的碎銀,樂得笑出了牙龈。
“這小姑娘也是你手裏的人?”殷夏握着銀子問。
“是,當然是,這不,賣身契還在我手裏呢。”牙婆搓着手熱絡的說,明知那孩子是個小子,依然功力極深臉不紅心不跳的說,“這女娃生的好看,若是過了這道鬼門關,定然出落得水靈靈的。小姐這買賣不虧!”
殷夏的點了點頭,将銀子放在她的手心裏。
牙婆掂量着那十足十的重量,不由得心花怒放,隔着布巾殷切的對殷夏說:“契約文書都交給我去辦,最遲明日傍晚就送到小姐那裏。”
殷夏應聲後沒再多說什麽,看着他紅撲撲的小臉,親昵的捏了捏他的頰邊軟肉:“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人了。”
孩子似是燒糊塗了,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怔怔的盯着她,好半天才眨一下。
殷夏忍不住起了壞心,捏着他的頰邊肉輕輕往旁邊一扯,側頭含笑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從她的魔爪下救出自己的臉蛋,小手捂着臉頰低頭答道:“我叫阿和。”
“阿和,随我走吧。”
他眼睫顫動,頭深深地低着,點了一下。
殷夏在丘水縣逗留了數日,日日往醫館跑,看着那白胡子大夫抓藥煎藥,時不時地還要指手畫腳指點江山,把那老頭兒氣的吹胡子瞪眼。
不過這樣折騰了幾天後,殷夏還真搗鼓出一個方子,照着那方子制成的丸劑,阿和不過吃了三天,病已經去了七七八八。
殷夏能做出這樣的藥丸倒也不是天縱奇才,只是書中提到過,大概在永安十五年開春的時候,廣陵郡有一場大疫,綿延數月乃止。
書中提到了有一位高僧制成的蠱藥有奇效,還列出了一些主藥如黑牽牛,青木香,青皮等。
殷夏因為自己久病,對疫病方藥都格外感興趣,自己私下查了不少資料,故而對這方子心中有數。
加之她曾在現代科技對她的病症無計可施之後,因為想活,數年埋頭于源遠神秘的中醫學中,渴盼找到奇跡。
最後雖證明這不過是她的妄想,可是那龐大的理論體系,到底是深深地根植在了她的腦中。
因這兩點,她才敢放心買下阿和,并且對自己疫鬼纏身的斷言從來不放在心上。
如今,她能自救,也能救人。
待到第五日清晨,那四名遠遠綴着的護院,終于忍不住催促殷夏啓程了。
早一日将這瘟神祖宗送到目的地,他們就能早一日回去複命,不必在這樣日日提心吊膽了。
殷夏思量了一下,該辦的事已經辦完了。那婆子因着會做飯又能帶孩子,找了個好主家,那戶人家也慷慨,給了二十兩銀子。
該往縣衙辦的手續也辦過了,殷夏将阿和的死契收好,瞧着這天風和日麗,便順了他們的意早早啓程。
行至郊外十裏遠時,已是正午時分,殷夏一行人停下修整進食,因為不是熱食,殷夏只挑剔的吃了一小塊肉脯,便丢了箸。
她撩起簾子看向車外,見道旁的樹下生了許多草株與野花,便起了興致想下車去看看。
一轉頭看見阿和握着一個幹饅頭努力的啃,眼觀鼻鼻觀心的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殷夏忍不住假正經的輕斥:
“怎麽,早上因你不會挽發說了你兩句,這會兒便不理我了?”
“是覺得你沒輕沒重、生生扯斷我好幾根頭發,我都沒罰你,便可以任性小氣了?”
她假模假樣的學着平時府中小姐的作态訓斥了他兩句,卻沒見着回應,不由得大失所望,閑閑的捋了一把自己長至腰際的柔順黑發,轉瞬自己塌了人設,嬌聲抱怨道:
“怎麽說我也是謝府的大小姐,成日這樣披頭散發的,像什麽樣子!”
阿和的頭更低了,鼓起的雙頰被食物塞得滿滿當當,卻因着殷夏這兩句話停止了咀嚼。
殷夏倒了杯熱茶放至桌邊,小手點了點他的發頂:“所以你要快點學會呀!不然......”她故意停頓了一下,“我就去找個心靈手巧的小孩子。”
阿和僵住了。
殷夏慢悠悠道:“聽到沒?”
阿和重重的點了兩下頭。
殷夏滿意了,她把那碟肉脯放到阿和面前,“多吃點,別浪費。”
然後便跳下馬車,去一邊的草叢裏拈花玩了。
阿和偷瞄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小心翼翼的拿起那杯熱茶,小口小口喝完。他只覺得通體舒暢,忍不住輕輕呵了一口氣。
自從三年前與姐姐失散後,他就一直流落輾轉在許多人手中。
他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兩面三刀,有的暴戾兇狠,也曾得到過善待,但是那更像是自上而下的施舍。
從無一人像她這般,雖時時強調他的歸屬,卻自然而然的與他同車同服......
想到這裏,阿和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
這本是她的衣服。
她說裁制新衣太麻煩,便從自己的衣箱裏挑出幾件扔給他,直言這幾件衣服太素,她不喜歡也從未穿過,讓他湊合穿。
阿和捏了捏裙擺,忍不住紅了耳尖。
他在底層流落慣了,倒不覺得身着女裝有什麽屈辱,反而因這上好的衣料被他糟踐了,而時不時心生惶恐。
若是被發現他是個男孩兒......
阿和搖了搖頭不敢再想,咬了一塊肉脯,拿起車上的墨狐大氅,去尋自己的小主人。
繞着馬車轉了一圈,他才看見殷夏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正和一個小乞兒說着話。
阿和看到那随風飄蕩的空蕩蕩的袖管,臉色驀的一白,抿了抿唇快步走上去。
待到距離近了些,一陣微風将那小乞兒的話送到阿和耳邊。
“十兩銀子買的小奴婢,光是治病就花了五兩?”
“什麽?你說那小姑娘叫阿和!”
“小姐啊,你受騙了!阿和他......”
阿和心跳如擂鼓,快步跑起來,忍不住出聲打斷他:“小姐!”
殷夏回頭見是他,彎眸笑了笑,沖他伸出手:“肯和我說話啦?”
阿和疾跑幾步,一反常态的把她的手臂抱進懷裏,斂眸故作委屈道:“小姐不要我了嗎?”
殷夏失笑:“怎麽會?”
好不容易從鬼門關拉回來的人,眉眼長得又合她的心意,她寶貝着呢。
“那他是來幹嘛的?”
阿和抱得更緊了。
“他啊,從城中沿着車轍跟來的,跑了這麽遠的路倒也難為他。”
“小姐要帶上他嗎?”阿和看着他腳下倒伏的秋草,眉目微沉,片刻眸光流轉後,他蓄起哭腔,“小姐能不能,只要阿和......”
他的聲音低低糯糯,可憐極了:“阿和一定會努力學挽發的......”
殷夏的心簡直要化了。
她沖那小乞兒揚了揚眉,“聽到沒?我家阿和不讓我要你。”
小乞兒的眉毛擰起,着急道:“阿和在騙你!他......”
“祁六,你私自逃跑,阿婆知道嗎?”阿和又出聲截斷他。
殷夏順勢往下說:“那日我本好心想收留你,你卻看我左右無人,将我引到牙婆那裏,以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麽心嗎?”
見那小乞兒終于住嘴,殷夏又道:“見我平平安安從那裏出來了,又得知我出手闊綽,你便後悔了,日日守在我宿的客棧邊,我懶得理你,只當沒瞧見。誰知出了城也甩不脫你。”
祁六瞧見阿和作态,也耷拉下腦袋:“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如今死皮賴臉的跟着您,實在是沒有活路啊!那牙婆逼我沿街乞讨,等到了冬天,我會被凍死的。”
殷夏一時沒作聲。
一陣秋風卷過,她輕咳了兩聲。
阿和連忙将那狐皮大氅披上她的肩頭,在鎖骨前攏好,又系上系帶。
他垂首恭謹道:“小姐先回馬車上暖暖身子,讓我同他說兩句話。”
殷夏睨了他一眼。
“這其中門道頗多,我會處理妥當,不給小姐添麻煩。”
殷夏瞧了他好一會兒,在他冷汗浸濕手心的時候,才終于若有所思道:“阿和今日倒是說了許多話。”
她故态複萌,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我家阿和真能幹。”
然後攏着大氅,施施然的往車上走去。
阿和目送着她走遠,回過頭來時眉目間稚氣散盡,目光涼寒:“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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