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暮色四合的時候,殷夏一行人終于到了青臨居。

這裏地處半山腰,四面環林,荒草雜生。斑駁的小樓年久失修,門房內有一個耳朵不太靈光的老仆役。

殷夏冷眼瞧着,眸中沒什麽情緒。差那四名護院收拾出一間主屋并一個偏房,随後賞了他們些酒錢便将四人打發走了。

那小乞兒到底是跟來了,阿和同她說,祁六本就是那牙婆撿回去的,他能私下裏跑掉是他的本事。那牙婆本就不占理,就算日後撞見祁六跟在她身邊,也不會生出什麽事端。

不知阿和同他說了什麽,那油滑的小子變得如同鋸了嘴的葫蘆一樣,安安分分的跟着,勤快又恭敬。

這夜月明星稀,殷夏從二層小樓上往下看,瞧見一個灰撲撲的小影子,在院子裏哼哧哼哧的拔雜草。

“祁六,不必捯饬了,快回屋歇着吧。”

祁六仰起頭看見她,下意識的想摸一摸後腦勺,又想到自己滿手泥土,于是臨時背到了身後。

“這院子草這麽高,不拔一拔以後住着忒不方便。夜裏涼,小姐快進屋歇着吧。”

殷夏于欄上撐肘托腮,淡淡一笑,背後屋中的暖黃燭火為她描了一層忽閃忽閃的光邊。

“我們不會在這裏久住的。”

說罷,也不管祁六錯愕的愣在原地,徑自回了屋。

阿和剛倒好熱水,濕了一塊棉帕,見她回來便遞過去。

殷夏兩手縮在紅色繡花兔絨抄手裏,暖和的緊,一點兒也不願意掏出來,便混不吝的聳了聳鼻子,把自己的小臉湊上去。

她這身子不過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從來吃穿不愁,一張小臉細白通透,眸子清澈水靈,鼻梁秀挺,小巧朱唇紅而潤,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

此時她的鼻尖泛着微紅,由于犯懶,小臉埋進阿和手中方正的布帕上挨挨蹭蹭,像只粘人的小貓咪。

阿和愣了一霎,回過神來後連忙讓她站直了,自己拿着棉帕又過了一遍熱水,擰至半幹,細細的給她擦了一遍臉。

殷夏眯起眸子很是享受。

她想着祁六身上的灰衣,從身上的荷包裏摸出一小串銅錢,晃了晃遞給阿和。

“一會兒給祁六吧,讓他明日去鎮上做幾件新衣。”

阿和撤走了溫熱的棉帕,卻沒接她的銅錢。

“小姐,幾件衣服用不了這麽多錢。”

“那剩下的讓他買些吃食吧。”

阿和一時間沒有應聲,殷夏掀開一只眼,看到他臉上一絲不虞一閃而過。

不過片刻就琢磨明白了,為他的小孩心性暗自好笑,又覺得可愛的緊。

“阿和今年多大了?”

“十二歲。”

“哦?”殷夏站直了,伸手比了比二人的身高,“明明比我大一歲,個頭卻比我還要矮上兩分。阿和以後要好好吃飯呀!”

阿和撇了撇嘴,小聲嘟囔:“以後會比你高的。”

殷夏将銅錢塞給他,又從腰畔取下一個繡有雲紋的白色玉環,掂着紅繩在他面前晃了晃。

“這個送給我的小阿和。”把玉環放在阿和手心,殷夏順勢又戳了戳他的臉,“不過幾枚銅錢,阿和不必同祁六計較。”

阿和像是一株敏感的含羞草,一戳就深深地低下頭,他手心握着那枚玉環,心裏輕飄飄的。

這般貴重的贈予,放在往常他是斷然不敢接受的。

然而今日握在了手心,他絲毫不想放開。

殷夏在青臨居住了月餘,漸漸地秋已深了。

她這一個月來沒做別的事,只日日讓阿和去鎮子上抓藥,讓祁六去林子裏找草株。

院子裏的火爐上放着砂鍋,日日飄着煙,青臨居成日萦着散不去的藥味。

殷夏捏着鼻子喝了一個月的苦藥,這身子終于不像紙糊的美人燈,風一吹就破了。

除此之外,她還做出不少治愈阿和病疫的藥丸,儀式感很強的命祁六找來七個大葫蘆,用藥丸塞了個滿滿當當。

她還花了一秒給自己第一個成功的試驗品起了一個名字:丘水丹。

這日她打着哈欠,靠在廊上望了望萬裏無雲的天空,小手一揮,沖阿和道:“收拾東西,我們打道回府!”

殷夏從未打算好好地住在青臨居。

這裏距謝府不過兩日車程,就算她籌謀得當,安穩度過了冬日,恐怕日後也不會一帆風順。

先不說眼中充滿仇恨的女主見她活得有滋有味,會不會心中不滿,再次下手。單因她這個響當當的疫鬼名頭,殷夏都不敢在廣陵郡久留。

來年便是永安十五年,開春的時候将會爆發大疫。女主謝輕菲因勸說父親開倉放糧、接濟災民、親自施粥聲名鵲起,後來又四處奔波,說動好幾位鄉野名醫來此診病。

大齊民風開放,她身為女兒家抛頭露面不僅未受苛責,反而因這番作為名動一方,上達天聽,成了皇帝親封的清平縣主。

然而這是女主的待遇。

身為一個沒活過三章的炮灰,莫說留在這裏與女主搶功勞,她就算安安分分的龜縮在青臨居,恐怕都會被人打上門。

平民飽受疫災之苦,心中必然怨憤。

使他們受難的源頭,輕而易舉的就可以歸到疫鬼纏身的謝林菲身上。

到時候災民病民群起而攻之,她怕是無論如何也活不了的。

所以她必須盡快離開廣陵郡。

不過這個年代道路車馬均不便,若她拖着病身慌慌張張的上路,恐怕不出幾天便被折騰的病死途中。

所以她先在青臨居養好了身子,此時打道回謝府,便是趁着女主外出尋訪名醫、邂逅男主的空當,讨一筆豐厚的行路錢。

第二日晚上,殷夏終于回到了府中。

她一回來可謂是擾了四方清夢,一個又一個院子接連亮了燈,就連老夫人都被驚動了。

半個時辰後,謝林菲站在老夫人屋中,無視了圍坐在四周的夫人姬妾,規矩的向老夫人行了禮。

老夫人神色冷肅,開口時沒有絲毫祖孫情分在。

“誰準你回來的?”

殷夏心中微動,将她的态度在腦中分析了一圈後,挑了事先想好的一套說辭。

“家中以養病為由将我送至青臨居,我如今已經大好,為何不能回來?”

身穿藏青繡金齊胸襦裙的小姑娘面對質問,絲毫不見畏縮之态,颔首細聲對答,垂下的眉眼盡是疏離之色。

老夫人沒想到往日蠢笨的孫女,今日居然如此聰慧紮手,心想一定是受了她母親的叮囑教導,濁目暗剜了大夫人一眼,卻瞧見她眉目訝然。

她心中一驚,面上卻不顯,心道莫不是真的被什麽妖鬼上了身?

沉吟片刻,老夫人慈聲道:“你要回來,也該和家中知會一聲。況且就算你說你的病好了,可是病去如抽絲,萬一殘存的病氣過給了府中年幼體弱的弟妹,這該如何是好?”

這時候,一個粉白的小團子突然撲至老婦人膝下,嘤嘤哭道:“我的小弟弟沒有了......嗚嗚嗚......我不要妖怪回來......”

老夫人慈愛的摸了摸她的頭,輕聲哄道:“幺兒乖,那不是妖怪,是你的姐姐。”

小團子适時地揚起滿臉淚痕的小臉:“姐姐為什麽要害我們?祖母,幺兒不要這個姐姐,幺兒害怕,我們把她趕走好不好?”

“你姐姐不願意走呢。”旁邊一個身着粉衣的妾室見狀接道,話音剛落便裝模作樣的“啊”了一聲,“我多嘴了。”

老夫人長嘆一聲,言辭懇切道:“三娘,非是我心狠手辣,只是你的症結,你自己也清楚。祖母是萬萬不敢拿你弟妹的性命開玩笑的。”

殷夏立在堂中一動不動,良久之後才凄聲道:“祖母,三娘只問你一句,三娘有何過錯?”

老夫人的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出錐心之語。

“女巫仙逝後,郡中已有十餘人死于相同病症,這皆是因你所致。三娘,你得承認,你就是個災星。”

“三娘懂了。”

老夫人深信巫祝之道,這番話怕是她的肺腑之言了。可她也一定知道,在衆人面前,這話一出,謝三娘謝林菲這輩子都再也擺脫不了這個污名。

這個朝代的女子因名聲累及婚嫁,是會葬送一生的事。

若是尋常女子,怕是早就面如金紙、軟癱在地了。

可是殷夏還是亭亭的立着,連脊背都沒有彎一下,那氣度幾乎叫人忘記她只是一個稚氣還未褪盡的女孩。

老夫人閉上雙目,認為這事已經了了,她正要發話遣散衆人,并把謝林菲打發走的時候,她又出聲了。

“聽說二叔三月前新遷了京兆府少尹,他為人剛正不阿,對欺男霸女的世家子弟從不留情,已經得罪了不少權貴。”

一群內宅婦人突然聽她提起在朝為官的謝迎,沒明白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一時間面面相觑。

“當今聖上厭惡巫風,若我今日因祖母一番話被趕出家門,病弱而死,日後傳到二叔政敵耳中,可是實打實的可用來攻讦的把柄。”

老神在在的老夫人聽到這裏,臉色終于變了。

“祖母,廣陵府雖遠,未必沒有耳目。我謝家以鹽起家,卻終究是下等商戶,數十年積累才得二叔一人入仕。”殷夏不卑不亢,聲音清越,“三娘身如蓬草,不敢自憐,可事關家族未來,還望祖母三思。”

殷夏一口氣說完之後,屋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老夫人撫着胸口大喘了兩口氣,淩厲的目光一一掃過屋中衆人,神情不怒自威,聲音冷凝肅重:“今日之事,出了這個屋子,一個字都不許再提。若是哪個院子走漏了風聲,可別怪我不講情面!”

“聽清楚了?”

一衆婦人連忙應是。

“都下去吧。”

衆人魚貫而出,殷夏站着沒動,待房門關上之後,殷夏施施然道:“知道祖母為難,我這裏有個兩全的法子。”

“不知你是哪路神仙,這聲祖母我是不敢應了。”

謝林菲所言非虛,老夫人細細思量之後心中大駭,這樣的胸襟見識和周全思慮,絕無可能是一個養在深閨的稚女能擁有的。

近日二房的謝輕菲聰穎過人,行事無常已經引她頻頻側目,沒想到大房的謝林菲更加詭谲無端。

她這兩個兒子都生了些什麽好女兒!

謝林菲提起嘴角,輕輕偏頭一笑,不承認也不否認:“你我祖孫一場緣分,如今不想讓我進家門倒也不難,為我置辦豐厚的嫁妝,權當我......”

“嫁去了冥間。”

屋外狂風大作,緊閉的門窗突然被掀開,燭火驚慌搖動,轉瞬熄滅。

殷夏興致正濃,見老天應景,又幽幽的補了一句:“這不是正合你們人間的規矩?”

久久不聞其聲,唱獨角戲的殷夏無法再保持神秘高冷,她無奈的自己摸索着點亮了燭臺,借光一看,才發現老夫人仰躺在梨花椅上,竟是吓昏了過去。

殷夏連忙掐她的人中。

老夫人睜開眼,一見近前是她,慌忙死命一推,把殷夏推得連退了好幾步,還摔了一個屁股蹲。

殷夏撇撇嘴剛爬起來,就聽得老夫人說:“不就是嫁妝嗎,我馬上給你置辦,必然不會虧待了你。”

“好,三娘保證從今往後,再也不入謝府。”她眉目流轉,笑的嫣然,“倒也不必祖母費事置辦了,謝家長房嫡女的嫁妝,該是當得起萬兩黃金的。如此......便勞煩祖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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