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修)

自從謝林菲夜半歸來後,謝府的氛圍就一直很詭異。

誰也不知道那日摒退衆人之後,謝林菲與老夫人說了些什麽,讓她短短幾日賣了五六間鋪子,屯了一大筆真金白銀。

衆人猜不透她此舉何意,不少人都試着旁敲側擊,但那老狐貍對此事諱莫如深,半分口風也不透。

如果單單是這樣也就罷了,老夫人興許有它自己的考慮,衆人納罕兩天想不通之後便也放下了。

左右不是他們該操心的事。

可是讓謝府衆人覺得心底發涼的是,那身有疫病的大房嫡小姐謝林菲,與老夫人夜談之後,竟順利的回海棠苑住下了。

顯然老夫人默許了她這一舉動。

但是她老人家又不像對她嫡親的孫女有了什麽改觀,反而像是在短暫的忍耐,耐心的等待着什麽。

謝府中人不明白她是怎麽想的,但是他們都看到,原本跟在謝林菲身邊伺候的丫鬟婆子,此時已經不知所蹤了。

不知誰先說了一句那兩個倒黴鬼許是病死被埋了,之後這話迅速在恐慌的家仆奴婢中傳開了,而且這人添一句那人補一句,竟成了一個細節豐滿的足以以假亂真的故事。

兩日過後,說起這事的人已經敢信誓旦旦的保真了,仿佛埋人的時候她們就在現場似的。

後來,阖府上下對這事都多多少少聽了一耳朵,于是,他們對海棠苑中的大小姐更加畏懼了。

“我跟你說,前段時間大小姐不是卧病在床嗎?夫人請了好多大夫,都說治不了,小姐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兩個碎嘴的丫鬟躲在僻靜的角落,悄悄咬耳朵,年長一些的頗為忌諱的提起這件讓她覺得可怖的事:“誰知她前一日還奄奄一息的,第二日卻清清爽爽的好全了。”

“你說這事蹊跷不蹊跷?”

年幼一些的小丫鬟緊張地睜着眼:“府上傳出有邪祟做亂也是那兩日。”

“所以老夫人不是特地請了女巫來驅邪嗎。”

“等等......”小丫鬟捂着嘴睜大眼,顫聲說,“大小姐不會被那邪靈奪了魂魄占了身體吧!”

“可不就是如此,當初那女巫說的明白,直指她疫鬼纏身,可能禍及家人呢!”

“女巫那般厲害的人也死了......我們身無長物,被拘在這謝府中可怎麽辦啊!”

大丫鬟嘆一口氣:“還能怎麽辦,聽天由命便是。只希望老夫人能夠早點想明白,把大小姐遠遠地送走吧!不然你我恐怕也會遭殃。”

她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大小姐回府那日,已經出嫁的謝華菲小姐不是恰好在府中嗎,聽聞她回去之後,那個待她極好的丈夫便突然一病不起了。”

“這禍事是誰帶來的,還不明白嗎?”

“大小姐她為什麽不能放過我們呢!”小丫鬟幾乎要落淚,不過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強笑道,“好在不在她近前伺候......”

“說起來,你看在大小姐身邊伺候的那個小姑娘,是不是有幾分眼熟?似乎是前段時間見過的,但是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小丫鬟皺眉想了想,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影子,她一把攥住她的袖子,神經質的說:“是那個孩子!”

看着她不解的目光,小丫鬟着急道:“是那個小道童啊!女巫作法那日跟在她身邊的小道童!”

大丫鬟眼中滿是恐懼:“可那孩子不是同女巫一道死了嗎?”

她試圖從同伴那裏找到一些安慰,卻只看到一雙和她一樣滿是怖色的臉。

謝府中的氣氛越來越緊張,而引爆衆人秘而不宣的恐懼的是,已經嫁為人婦三年的謝家大姑娘謝華菲聲嘶力竭的泣訴。

她在老夫人面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講謝林菲害她丈夫染了病,她年紀輕輕就要守寡,以後可怎麽活。

老夫人也罕見的沉默了。

臨走前,謝華菲哭倒在海棠苑門前,嘶聲喊,三娘為什麽要帶給她如此的不幸。

謝華菲離開之後的下午,不知誰先開了個頭,跪在老夫人門前哭。

之後一個接一個,她院中哭倒了一片,都在求老夫人将謝林菲逐出府。

最後老夫人開了房門,終于說了一句:“瞎鬧什麽!”

“你們且放心,我自有安排,我們謝家一定會好好的。”

當天晚上,海棠苑中被人悄無聲息的放上了六口大箱子。

若是有人敢偷偷打開看一看,就會發現那箱子中竟是沉甸甸的黃金。

成日閉門不出的謝林菲終于有了動靜。

她每日早上帶着一個箱子出門,晚上卻空手而歸,不知将那黃金寄放在了何處。

只剩最後一口箱子的那日,謝林菲沒有出門。

海棠苑屋中,阿和捏來妝奁盒中的海棠花钿,貼在女孩烏黑的發上。

她對着銅鏡左右看了看,對今日的雙環髻十分滿意。

萬兩黃金她已經收全了,這幾日她找了五家大商鋪,将寄送黃金的事情處理妥當了。

這些商鋪在京城都有聯號,平時都有商隊往來,她支付一定的酬勞,他們就可以幫她把不便攜帶的錢財運到京城去。

大商鋪都重口碑信譽,把錢托給他們,應該不會出什麽幺蛾子。

而且能有聯號的商鋪,本身就財力雄厚,一天的流水就有不少的銀錢進賬,想來也不會因為貪圖她的那點錢,做出自毀招牌的事。

至于取用的票券,她早已妥帖收好了。

“祁六還沒有到?”殷夏将銅鏡放下,側頭問他。

她打算今日啓程,離開謝府,離開廣陵郡,

然而那日從青臨居回府的時候,祁六在林中玩野了,半晌沒有找見人。殷夏無法,只得留了個字條,讓他來謝府找他們。

按理說她們已經在謝府中逗留了六七日,祁六就算行路再慢,也該到了。

阿和将手中的木梳放在桌上,垂眼應道:“沒有到。”

“小姐要再等等他嗎?”他悄悄擡眼看她,“還是回頭去尋?”

“罷了。”殷夏思量了片刻之後說,“他在那裏住的快活,興許不想跟來了。”

阿和似是松了一口氣,片刻後笑了笑,道:“他早就同我說在林中設陷阱捕獵頗有趣味,如今遲遲不來,倒也說的過去。”

他十分明事理的說:“也好,阿伯一個人寂寞。”

殷夏點了點頭:“我特意留在那裏一個葫蘆,添他一個,藥丸也是夠用的。”

阿和颔首,片刻之後看着她問:“小姐,我們今日啓程嗎?”

“嗯,我去辦最後一件事。”殷夏打開牆角的一個箱子,從裏面抱出來三個葫蘆,“阿和,抱着!”

阿和連忙接過。

而後她自己也抱住三個,之後啪的一聲合上了空空如也的木箱。

阿和抱着滿懷的葫蘆,奇怪的問道:“小姐要将這些給誰?”

“祖母。”

說罷便打頭向老夫人院中走去。

老夫人避她如蛇蠍,但是殷夏看在銀錢的份上,愉悅的忽視了她難看的面色。

她耐着性子和她講這葫蘆中的藥丸的功用和可貴之處,讓她一定妥帖收好。

臨走前還是怕這丘水丹被她當邪物燒了,殷夏特意又提點了一句:“若祖母不信我或是不放心,大可讓大姐姐帶回去一些給她那夫君喂了,左右也治不了了,讓他吃幾顆也不妨事。”

“萬一好了呢,您說是不是?”

這話着實有些大逆不道,但是殷夏回味一番覺得句句在理,所以她也不管老夫人那陰沉的面色,施完一禮便揚長而去了。

她低調的馬車于正午之時出了謝府,半個時辰之後便過了廣陵郡的城門,沿着漫長官道,一路向北而去。

而除了老夫人,謝府上下對此事一無所知。

衆人都以為那個疫鬼小姐,還留在那陰冷的海棠苑中。

三日之後,老夫人讓請來的大夫入了海棠苑,大夫面色凝重的進去,良久之後,面色凝重的出來。

從那日起,謝府中傳出謝林菲病重的消息。

而後又過了兩旬,坊間開始流傳這樣的傳聞:謝華菲的病鬼丈夫氣色好了一些,而閉門不出的謝林菲一日不如一日,漸漸病入膏肓。

及至月餘,謝華菲那本要撒手人寰的丈夫竟好全了,不少人看到他們夫妻二人相攜出門。

而神奇的是,謝府中那個疫鬼小姐,恰好在那兩日病逝。

這神秘的巧合堆疊在一起,似乎便是冥冥中的天意。

當時惴惴不安的廣陵郡中的人,都認為随着謝林菲的死亡,禍疫已經徹底除去,他們拍手稱快,喜氣洋洋的置辦年貨,準備除舊歲,賀新年。

然而短短月餘後,當此處變成一座十室九空的瘟城,他們千金也買不到一粒救命藥時,就會發現,他們先前的想法錯的離譜。

————

距廣陵郡千裏之遙的京城外,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了兩排長長的腳印,一直延伸到一個小小的破廟裏。

行了月餘路的殷夏,在遙遙能看到城牆輪廓的時候,被一場大雪拖慢了速度,沒能在入夜前到達京城。

畏寒的殷夏帶着阿和縮進一個破廟裏,生了火堆取暖。

他們倆肩靠肩的依偎在一起。

殷夏想着近在咫尺的京城,對阿和說:“聽說京城十裏繁華,各地各域的商賈雲集,形形色色的邸店林立,是當今,最鼎盛的地方。

“這裏每年的上元燈會,都有數艘畫舫漂于夜河上,說不出的瑰美绮麗......”

“等我們入了京,我便帶你去領略領略。”

廟外冰天雪地,四野一片寧靜,殷夏絮絮的和他說着京城的趣處,阿和聽着她慵懶的聲音,恍惚間覺得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他們二人。

他動了一下,無意中碰到殷夏冰涼的小手,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倦意濃重,眼眸半阖的她一眼,慢慢的伸出自己的雙手,把她的包在手心裏。

殷夏閉着眼睛往他這邊湊了湊。

許是舟車勞頓,又加之天氣嚴寒,即使擁着厚厚的被子,也暖不熱殷夏的身子。

她困倦極了,不知不覺的阖上了眼,陷入深深的沉睡。

第二日早上,阿和喚她起來,沒能成功。

他覺得她是貪睡,便沒再吵她。

誰知到了中午的時候,阿和再去叫,竟發現她滿臉通紅,他伸手一探,發現她的額頭滾燙。

他用衣服上撕下的布料去外面包了些冷雪,覆在她的額上,來來回回更換了一下午,可是到了傍晚,她的病情絲毫不見好轉,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阿和目光凝重的看着開始說胡話的她,望了望廟外紛落的鵝毛大雪,摸出一錠金子,沖了出去。

神志不清的殷夏恍惚中若有所感,迷蒙的睜開一點眼,看着阿和的身影一點點的消失在鵝毛大雪中。

之後她曾短暫的清醒了一小會兒,她覺得嗓子幹燒,迷迷糊糊的要水喝,卻沒有等到。

寒風呼嘯,破落的廟宇裏,又剩了她一個人。

夜半時分,大雪才終于停下。

皚皚的白雪上,一位行僧從遠處走來,留下一排長長的腳印。

進入破廟歇腳時,他看到了熄滅的火堆旁,面色青白、蜷成一團的殷夏。

于是臨行時,他把她放進了自己的竹簍裏。

————

殷夏昏睡了整整七天。

剛一睜眼的時候,她覺得非常恍惚缥缈,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甚至有幾分懷疑謝林菲此人是不是只是自己做的一場大夢。

後來見到了救她的僧人,聽他把事情講明白,殷夏這才輕飄飄的着了地。

“阿和呢?”殷夏問,“我身邊的那個小姑娘。”

僧人道:“貧僧只見到你一人。”

“那你有沒有見到一個鑲有明珠的箱子?”

“就在那裏。”

殷夏打開箱子一看,碼得整整齊齊的金錠缺了個口,一錠是在路上花費消耗了,另一錠......

“你動過我的箱子嗎?”

“沒有。”

殷夏拿出一枚,先是給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後恭敬地将金子雙手奉上。

“感謝大師救命之恩。”

本以為她要費一番口舌,僧人才會接受,沒想到在她想好的措辭沒能用上,手裏一輕,那缁衣僧人施施然的接過了那枚金錠。

他對上殷夏奇怪的目光,什麽都沒有說,目光中卻帶着了然的洞明。

片刻之後,殷夏也淡淡的笑開了。

她給,他要,沒什麽不對的。

他們此時身處京城旁的一個小村落裏,救她的僧人法號道生,是個雲游四海的行僧,此番路過京城,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她。

他身上總是萦繞着藥草香,在接下來照顧殷夏的這幾日裏,他治好了所借宿人家的男主人身上的沉疴頑疾。

殷夏瞧在眼裏,有一個念頭漸漸浮現出來。

她雖然于醫道上有豐富的理論基礎,但是從沒有實踐過。

不曾嘗百草辨百味,也沒有見過多少患病之人。

這樣一來,就算她是一個行走的醫典,也一樣不會診病。

她這身子才十一歲,以後的路還很長很長,雖說得來的銀錢能保她十年無憂,但是若是她就這樣坐山吃空,怕是晚景凄涼。

所以,她想有一技傍身,至少日後沒錢了,她能靠着這個混口飯吃。

而眼前的行僧似乎醫術不俗,若是能跟着他游歷幾年,長長見識和經驗,以後便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

這念頭起起落落,最後終于塵埃落定,是因為她找到了那破廟,在那裏枯守了幾日都沒有等到阿和。

雖然失落,然而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安慰自己各人有各人的因緣,就如同祁六跟她至丘水縣十裏之遠,也曾讓她恍惚覺得這是個甩不脫的牛皮糖,但是不過短短月餘之後,祁六就不再跟來了。

三九寒天,阿和叫不醒她,又無法帶着病重的她走在冰天雪地裏。守着近在咫尺的京城,也不能強求他陪着自己等死。

若他為了活命抛她而去,想來這輩子也不會再回到這個廟中。

殷夏枯等的這幾日,到底是有些可笑了。

她在僧人要啓程的那日,在桌上碼了十枚金錠,仰頭含着幾分笑意看他,開口道:“拜師,夠不夠?”

道生清淺的眸子看着她,淡淡的笑了。

那時殷夏并不知道,道生此番至京城,本就是來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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