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立在山水屏風前的少女十七八歲的樣子,身着藕粉豎領對襟短襖,下穿灰色繡邊大擺裙,一張小臉俏中帶冷,隐隐眸光的柔中含刺,讓人一眼瞧過去,便覺出不同于尋常閨秀碧玉的獨特來。
而她此時,正微蹙着眉盯着那轉過身來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身着艾草色的圓領長袍,一條鑲金黑色革帶束于腰間,墨色長發于發頂結成一個規整利落的髻。
他面白如玉而唇色淺淡,雙頰欠了點兒血色,腰身被那革帶勾勒的盈盈一握,瞧着頗有幾分病弱風流。
明明是低眉斂目的樣子,眼簾卻倏地掀起來——恰好對上了她的眼。
那雙眸子洞明幽微,明明只是剎那間的一個交錯,謝輕菲卻在冥冥中心生異樣。
有種被看透的感覺。
謝輕菲不由得對他多了兩分在意,細瞧之下忽感他眉眼熟悉,可是搜腸刮肚,她也并不認識這樣一個公子。
她困惑難解,開口問道:“你是哪家的公子?”
那人身形一頓,随即雍雅轉身,平視着她微微笑道:“一介平民,不足挂齒。”
殷夏行至祭酒身旁,見他手中拿的是自己方才凝神許久才解出的那道題。
這種時候,在殷夏這裏,為自己平反倒成了件次要的事。
她輕咳了兩聲,見祭酒大人目光灼灼的擡起眼來,便微微颔首打算請辭告退,溜之大吉。
可她張了張嘴,一個字還沒來得及說的時候,就被祭酒大人撫掌而贊,一聲比一聲高的三個“好”字給誇啞了。
不遠處的謝源之低頭沉默寫着經文,這邊祭酒大人熱情洋溢的盛贊殷夏。
“菀青果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如此天賦異禀,驚才絕豔,這小小的算館埋沒你了!”
“大人謬贊了。”
“菀青的《論語》讀的如何?”
“淺薄。”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祭酒突發奇想,念出一句要考殷夏,“菀青來說一說此句何解?”
殷夏心中莫名其妙,她一心想着盡快脫身,祭酒大人問什麽,她便不說一句廢話的答什麽,只希望他能盡快放人。
“學生以為,此句的意思是不要擔心別人不了解自己,而要擔心自己不了解別人。”
祭酒撫須點頭,起身走到謝源之案旁瞧了一眼,那宣紙上的墨字拘謹方正,通篇下來倒是沒有一字出錯。
他看過後卻沒有對謝源之說什麽,反而點到了謝輕菲。
“方才那句話,清平縣主可明白?”
“大人此話何意?”
老祭酒眯眼不答。
他活到了這把歲數,今日從那姑娘戒備的神色中一眼就瞧出,她是帶着偏見來的。
也不知她是聽了哪裏的妖言,先入為主的把他當成了個惡人,于是自然而然的認為這惡人定不會體恤己方,只會與她挑刺作對。
他不過尋常的讓入廣文館的小監生先臨一張帖,到了她口中,竟成了他居心叵測了。
老祭酒有意借殷夏的口提點她兩句,但是她絲毫不能明悟,可見這歧路已深。
他不再管她,但是瞧着謝源之這個小少爺倒是個謹慎溫良的性子,離得近了,他将孩子受傷的破潰之處看的分明——他老眼昏花,先前真沒有瞧清——一時間驚于他如此年歲的堅忍懂事,同時心下有些許不忍。
京中的少爺公子哥兒都被養的極好,鮮少有手上遍生凍瘡以致不能執筆的。
他方才那番話,确實是欠了三分考慮。
“源之,可以了。”
謝源之放下筆。
“你小小年紀能有如此心性學識确實不易。日後定能夠成為良材。我見你手上破潰嚴重,的确執筆困難,不如這樣,你先回去好生養幾天,等一旬之後我再帶你入館。”祭酒大人和煦道。
謝源之剛要應下便被打斷了。
謝輕菲眸中沉着冷怒:“大人真是當我們好耍。”
先是欺她幼弟手上有傷,故意讓他寫字牽動傷口。等源之咬着牙受着罪寫完了,又輕飄飄的說見他手生凍瘡,所以不讓他入館。
她有多心疼弟弟,此時就有多生氣,眼神兇狠的盯着老祭酒,恨不得把他活剝了。
祭酒大人懶得理會她,耷拉着眼皮說了一句:“就這麽定了。”
“沒有別的事的話,小姐就帶着小少爺請回吧,”祭酒大人明晃晃的趕客,他看着不遠處陷入兩難境地的殷夏一眼,“我與菀青小友還有要事。”
可真是擡舉她,殷夏想,但她此時只想跳起來打爆祭酒的狗頭。
淦!真是給她拉得一手好仇恨。
謝輕菲這個小女子可沒什麽氣量,又有滔天的本事,萬一惦記上她了怎麽辦!
她只是一條鹹魚啊!
殷夏忙道:“學生惶恐,我的事不過是小事,這位小姐的事才要緊。”她狀似無意的說,“我看這位謝小公子聰穎勤勉,不如大人就準了他入館。”
“當然他手上凍瘡确實可憐,不如大人就網開一面,準許他傷好之前只聽經,不臨帖。”
“我若開了這個風氣,不出三日,廣文館的半數少爺都得因傷撂筆!”老祭酒吹胡子瞪眼。
殷夏有些悻悻,不過轉念一想,這确實是李瑾元能幹出來的事。
不過子珣就不會。
說起來,自從她暗暗地在自己心中劃了一道警戒線,自威遠侯府回了家之後,這數十日,對方似乎從未主動找過她。
最初那幾天皆是殷夏想見他了便去廣文館前等他,無聊等待的時候就在池邊逗魚喂魚,那條瘦小蠢笨的潑墨紅鯉都被她喂得身姿優美颀長起來。
不過這十日因答應了祭酒大人在他目下答題,她心中有些忐忑,難得的勤勉了一回,下學之後也在館中翻書,便暫時沒去找他。
誰知他竟也不來!
殷夏有幾次在書卷之中擡起頭的時候,倒是見了他一閃而過的影子,他來了便一言不發的站在門外樹下,被她發現之後,也不上前,反而一言不發的離開。
殷夏近日沒空琢磨他的心思,于是先把他抛在了腦後。
此時大事已了,她心頭一空,便不禁想起他來。
子珣近日怎麽了?
莫非是察覺了自己的疏離之意,心中生氣了?殷夏暗自琢磨。
其實她退了燒,病好了七七八八的時候,腦子一清明,就明白自己先前有些糊塗矯情了。
她不學無術,心思從來都沒有放在科舉上,就像學校中那些成日逃課的差生記不住考試時間一樣,她總以為這考試兩三天便會結束,後來聽別人提起,才知道這考試分三場,一場三日,九日才結束。
考試那三日裏,吃飯睡覺皆在那個方方正正的小隔間中,是不可能與外界互通音信的。
她暗自算過,自己不慎翻車栽在洛雉手裏恰好是在第三日晚上,子珣剛結束第一場考試時。
若是洛雉第二日去找他,那定然是找不到的。
因為他那時已經入了考場,開始第二場考試了。
她被魏子珣撈回來是在考試結束的第二天。
中間第二場和第三場間歇之時,他是沒有得到消息,還是得到了消息卻抽不開身于是沒有來,殷夏就不得而知了。
她起初心中有些不快,倒也不至于生怨,借着這點芥蒂,讓自己耽于他溫柔的頭腦清醒了點,時至今日,那點不快也煙消雲散了。
她沒問第三場考試開始前,魏子珣是否知道她出事。
畢竟秋闱是大事,她何必那麽咄咄逼人,白白惹人生厭呢。
直到很久之後的後來,殷夏再想起這事,她才明白。
于他而言,除她之外,沒有大事。
殷夏凝視着窗外白茫茫的天,怔愣着出神了許久,謝輕菲和老祭酒你來我往的言辭相對,都成了毫無意義的背景音。
最後還是倏忽插入的另一道陌生男音,拉回了她飄到九天去的神思。
“怎麽耽擱這麽久?”
這聲音溫潤,殷夏循聲看過去,見來人袖衫飄逸,器宇不凡,目光只落在堂中面色不虞的謝輕菲臉上,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
這位想必就是三皇子段承瑾了。殷夏打眼一瞧,瞬間解了碼。
不久之後,他便會成為世間頂尊貴的太子殿下了。
簡而言之,是個惹不起的人物。
謝輕菲與他早在廣陵郡就結了緣,那時他身陷囫囵,被謝輕菲所救,此後經年,諸事起了又滅,分分合合之中,段承瑾發現自己早已對她情根深種。
廣陵遠在天邊,如今那住在天邊的人到了眼前,他便不免有些殷切。
故而此番謝輕菲帶幼弟來國子監,坐的是皇子的馬車。
段承瑾久等不見人回,于是過來一探究竟。
瞧見她的面色,他心下便已經了然,眼神淡淡一掃老祭酒:“鄭祭酒,莫非源之入國子監這事,還有疑議?”
言下之意是沒有疑議。
被迫陪客的殷夏期待的看着老祭酒,心道,準太子都發話了,您快松口,大家散了吧!
“于情于理,都有疑議。”
他身為老臣,還真是敢直言直語。
殷夏此時恨透了他的剛正頑固,恨不得握着他的雙肩把他搖醒,大人,你這是在玩火!
老祭酒解釋陳述一通,末了,段承瑾道:“鄭祭酒所言也确實有幾分道理。”
“不過對源之一個稚子,到底是有些苛責了。”
老祭酒的氣性被激起來,本來對謝源之還有幾分憐意,這會兒見他是個人人都護着的寶貝疙瘩,倒是半分也不心疼了。
“好好好,未瞧見他的凍瘡便說成是我的過錯,可我不過讓他默一張帖,這小姐便咄咄逼人,怎麽,還需得我這身老骨頭低聲下氣讓着她,三皇子才滿意嗎?”
“鄭祭酒莫要氣壞了身子,輕菲不過一個小女子,大人何苦與她計較。”
“祭酒大人不過一個六旬老人,三皇子何苦為了一個小女子,如此下老臣子的顏面呢?”
一旁的殷夏慣來是知道老祭酒的為人的,見他臉都氣紅了,那三皇子還在風輕雲淡的奪他的臉面,一時之間也起了些氣性。
她不出聲時,與鋸嘴葫蘆謝源之一樣,是個背景板般的存在。此番一句話把段承瑾說的無言以對,當真是一鳴驚人,一時之間,堂中人的視線全落在她身上。
祭酒大人見他一介白身也敢為自己出聲,而且言辭犀利一針見血,可見其思維敏捷,有智勇卻不莽撞,不由得老懷甚慰,直沖腦門的氣消了大半。
他慨嘆一聲:“菀青前些日子被我冤枉,平白背了個舞弊的罪名,但是他小小年紀,竟從未紅臉急眼,只認真與我探讨證明己身之道,應對得當,輕輕松松就化解了污名。”
“反觀今日,本是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事情,卻嘈嘈雜雜糾纏不休,就連皇帝看重的三皇子也罔顧禮儀,将尊師重道忘在一邊,只私心回護一個小女子。”
老祭酒盯住段承瑾,渾濁的雙眼中含着深意:“若是日後殿下入主東宮,是否也會因她無道昏庸?”
段承瑾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面色霎時一白。
沒想到三言兩語之間,他竟失了一城。
究其原因......
他目光一掃,盯住了那個立在窗邊,身着艾草色青袍的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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