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殷夏将那紙拿起來,仔仔細細的瞧了一遍,終于确定這紙上寫的不是別的東西,正是她上次旬考時的卷子。
這卷子上一題三問,殷夏當時一一答了,而且都答出來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反複看了兩遍,沒有看出任何問題。
這題的大意是要征派民工修築河堤,此河堤的橫截面是等腰梯形,題幹中又給出了上下前後各端高度之差,并已知出工人數,每人每日平均取土量,取土效率以及完工時間等等。
第一題問每人每日可完成的土方量;第二題問整段河堤的土方量,也就是即河堤體積;第三題問這段河堤的長度、兩端高度、以及兩端上下底寬度。
殷夏當時做第三題的時候費了一番功夫,但是最後到底是推出來了,怕自己馬虎大意她還正逆檢查了兩遍,确定自己過程答案都沒有問題。
她擡眼一瞧祭酒大人憤怒的神情不似作假,一時之間摸不着頭腦了。
怎麽,寫對還不行了?
殷夏也不自己瞎琢磨了,她恭謹的拜了一下,誠懇道:“學生有何錯處,還望大人明示。”
孫學官率先開口:“事已至此,竟還如此不知悔改,言辭狡辯,大人,此子已經無藥可醫。”
“敢問孫學官是否對學生積怨甚久,我不過一句發問之語,怎麽到了你口中,便成了我死不認賬了?”殷夏出言怼他,“這就是孫學官的為師之道?”
孫學官不幹了,伸手一指殷夏跳腳道:“你舞弊挾帶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白紙黑字分分明明,你明明心底清楚,卻裝作一臉不解的樣子,不就是在糊弄我們!”
“不過可惜就算你奸猾有狡智,我和祭酒大人也不是傻的。你那張旬考試卷上的題出自《緝古算經》,本是修算學的另外半數監生該學習的內容,此經艱深,一經要修習三年之久方有小成。”
殷夏隐隐明白他的意思之後愣住了。
孫學官繼續滔滔不絕:“此題前兩問還有跡可循,最後一題繁瑣幽微,便是修滿三年的監生也常常抓耳撓腮數日不得頭緒,你不過入學三月,答此卷更是只用了半個時辰,”他冷笑一聲:“除非你是祖沖之轉世,王孝通再生,否則除了舞弊造假這一條路,絕無其他可能!”
他慷慨激昂的說完之後,一甩袖子,義憤填膺的道:“你還有什麽話說?”
堂內一時間陷入一片寂靜。
祭酒大人看着面前少年公子的複雜面色,一言不發的等他的回答。
孫學官說的沒錯,算學共有三十監生,其中十五人修習《周髀》、《九章》、《張丘建》等數經,一經修習年限為一年。
另外十五人僅修習《綴術》,《輯古》兩經,一經要修習三年之久,可見其艱深之甚。
雖不知孫學官用《輯古》中的問題來考驗學生是何考慮,祭酒大人雖有疑問也暫時按下不表,此刻要緊的是學生舞弊一事。
這題的确不可能是他做出來的。
祭酒大人也這麽認為。
片刻之後,殷夏開口了。
“聽了孫學官一席話之後,學生明白了。”
她垂首回應,态度良好。
孫學官一臉不出我所料的表情,正要撺掇祭酒大人即刻把她逐出國子監,她卻突然開口了。
殷夏臉不紅心不跳的認真道:“若孫學官所言不虛,學生之于算學......”
“大概是百年不得一遇的天縱奇才。”
孫學官被她這大言不慚的話鎮住了,一口氣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頃刻之間一張臉憋得通紅。
由于從來沒有反駁此類言論的經驗,他一時間只覺得火氣在七竅六腑亂竄,張了張口卻只說出了一個:“你......”
“我入學的确不超過三月,答此卷也确實只用了半個時辰,可是我并未夾帶,也絕沒有舞弊。”殷夏不卑不亢的發問:“我觀祭酒大人面上神情定是見過此題,敢問大人,《緝古算經》一書中可有此題詳盡解法,如果有,可與學生卷上所寫相同?”
祭酒大人倒是沉得住氣,他搖了搖頭,剛才匆匆一略,倒也看出那卷上解法與書中不同。
殷夏點了點頭,上前兩步将那張紙鋪在祭酒大人桌前:“您仔細瞧一瞧,可曾在別處見過我這卷上的解法?”
祭酒大人捋着胡須眯眼瞧了片刻,見那推算邏輯缜密,上下相扣,清楚明晰,不禁啧啧稱奇頻頻點頭,納罕道:“這倒是沒見過。”
“這可否證明此題是學生所解?”
祭酒搖了搖頭:“這反而證明此題不是你所解。”
“這其中玄妙,該是一個醉心此術的老朽經年所得,不是你這小娃娃能想出來的。”
殷夏一笑:“若我是個天賦異禀的小娃娃呢?祭酒大人,你如何才信我?”
他倒也不刻薄,見她執意狡辯,疏朗一笑:“十日後的旬考,你來這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解出卷上的題,我自然信你。”
本以為對方一定不敢應承,卻沒想到他話音剛落,面前束發的長袍少年便擲地有聲的答了一句:“好。”
祭酒心中一動,暗自驚訝于他的周身氣度。
不過轉念一想,就算他身如幼松般細韌挺拔,處變不驚從容潇灑,若胸無點墨又偷奸耍滑,也不過是徒有金玉之表,內裏終究是一團糟爛敗絮。
他不禁暗嘆了一口氣。
十日之期很快就到了,殷夏如約而至,端坐于案前執筆沾墨,盯着白紙上那三行簡單的題幹陷入了沉思。
那是一道天文歷法的推算問題,問的是天正朔夜半之時月在何處。
一刻鐘過去了,殷夏還是一動不動,空白的宣紙上只有左上角有一個方方正正的“解”字。
祭酒大人瞧見了,心想這莫非是他獨有的祈願之法?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她終于動筆了。
祭酒大人正要上前細看,門外突然進來一個青袍小官,附在他的耳邊說了些什麽。
他回首看了眼專注解題的殷夏,沉吟了片刻吩咐道:“去搬一塊屏風來。”
山水屏風徐徐一展,空間便被劃分成兩塊。殷夏被擋在裏面,不過由于此時她絞盡腦汁正算到關鍵處,到了旁若無人的地步,一時間對外界的變化毫無所覺。
等到她終于推算出最後的答案,長籲一口氣撂筆時,已經不知過去了多久。
殷夏一扭頭看到身旁的屏風,想要起身探頭看看外面怎麽了,卻突然聽到一道聲音。
她頓時僵在了原地,好一會兒才木木的轉了轉脖子,盯住了山水屏風之後那個朦胧秀麗的影子。
一時間荒唐戲谑,無措茫然之感全都湧上了心頭。
殷夏沒想到會這麽快見到這個人。
她早就知道她會來,卻從沒想過她們會在此時此地,毫無預兆的相遇。
其實那道柔婉的女聲對殷夏來說很陌生,但是她說的是:
“小女謝輕菲在此謝過大人。”
她到了京城了。
殷夏坐回案前,靜靜的聽他們在屏風外的交談聲。
片刻之後,她想起謝輕菲為何會出現在這裏了。
她的父親謝迎前些年由于京兆府少尹一職得罪了不少權貴,明争暗鬥一年半載之後終是被貶去了地方。
此後宦海沉浮數年,去年終于官居三品,在朝為官,一時間四方來賀。
他出身商賈,一介白身時娶了丞相那離經叛道、執意嫁他的李九娘,那女子為此不惜與家族斷絕關系。
此後十餘年,他們兩家從未互通音書。
直到去年謝迎新任了禦史大夫,監察百官,輔佐丞相,兩家的關系這才破冰,已經是謝夫人的李九娘不僅家庭和睦,還得了诰命,此番被家族認回,一生再也無憾。
而身為他們女兒的謝輕菲自然而然的成為了丞相府的正兒八經的表小姐。
京中權力傾軋激烈,謝迎于三月前又被明升實貶,下放到了地方。
可是謝輕菲卻沒有因此事更改她的計劃。為了幼弟的學業,和那些經年的故人,她千裏迢迢的從廣陵郡趕來,寄居于丞相府。
安頓下來之後,謝輕菲第一件事就是帶着剛滿十四歲的弟弟謝源之來了國子監。
憑着他們父親的官品和外祖的情面,謝源之入廣文館本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殷夏百無聊賴的坐在案前等着他們談完,自己好出去。
她可不想和謝輕菲打照面。
外面攀扯了一刻鐘之後,殷夏聽着老祭酒悠悠的聲音,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他捋着胡須眯眼瞧人的樣子。
“既然你說他已經通讀二經,正巧我這裏設了書案,筆墨紙硯也都齊全,不如讓他來默一張帖,我看過之後自然對他的水平心中有數。”
殷夏心中一緊,偏着的腦袋一正,眼睛瞟向了屏風後的老祭酒,暗道,這風向好像有點不太妙。
“讓源之寫一張帖倒也不難。”謝輕菲如是說,不過随即話音一轉,聲音冷了下來:“不過冬日嚴寒,我們姐弟二人奔波數日,行路辛苦,源之手上遍生凍瘡,大人瞧得分明,卻偏讓他執筆臨帖。”
“我看您這是故意刁難。”
老祭酒分毫不讓:“區區凍瘡便不能執筆,小姐這寶貝弟弟也太嬌慣。”
“既如此,不如等他凍瘡養好了再讓他來,不然這小少爺入了廣文館也不習帖臨字,難道成日玩樂嗎?”
“你……”謝輕菲咬牙看着他,心中氣惱。
這老頭兒分明是因為與父親不和所以故意刁難他們,偏偏他老奸巨猾,一番話說的冠冕堂皇,她一時不慎,竟被他占了上風。
謝源之看二人争執不下,低着頭乖巧的扯了扯姐姐的衣角,上前一步,紅腫破潰的雙手交握抱拳,乖巧的一拜:“我寫一張便是。”
瞧着甚是可憐。
謝輕菲暗剜了老祭酒一眼。
老祭酒毫無所覺,起身走向屏風後,頭也不回的對他說:“來這邊吧。”
此時屏風之內的殷夏心中萬馬奔騰。
她在老祭酒進來之前便急中生智讓出書案,面牆而立,一副犯錯被罰,真心忏悔的樣子。
她豎着耳朵聽身後得動靜。
一陣響動之後,謝源之端坐在了書案前。
謝輕菲立在他身側,側頭看了一眼那面牆站着的小公子,雖有些不解,但到底與她無關。
于是只是瞟了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弟弟案上鋪開的宣紙上。
殷夏聽着身後安靜下來,不由得暗松了一口氣。
沒想到此時,祭酒大人抖了抖手中的紙,突然關切備至的對她說:“菀青,站在那裏做什麽,來我這裏。”
她從頭到腳慢慢僵住,又慢慢解凍。
硬着頭皮轉過了身子,眼皮鬼鬼祟祟的一擡,好巧不巧的對上了謝輕菲聞聲而動的目光。
殷夏頓時頭皮一麻。
謝輕菲眉目間閃過疑惑之色,若有所思的緊盯着殷夏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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