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其實謝華菲與她這個同府所出的妹妹并不親厚。

她雖是長女, 但卻是通房所生,打小母親的耳提面命讓她清楚,自己生來低人一等。

她自記事以來, 就謹小慎微, 漸漸養成了自卑怯懦的性子。

後來她長到九歲, 母親因病去世,她有幸被老太太養在膝下, 日子這才漸漸變得好過。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幸運了, 可是就在那一年, 謝林菲出生了。

她打小便錦衣玉食, 過着衆星捧月的逍遙日子, 漸漸養成了刁蠻任性的性子。

她經常做錯事,可是鮮少受到責罵, 只要軟語撒個嬌,便能讨到長輩的歡心和原諒。

她也找過她的麻煩。

起初謝華菲還稍微争上一争,但是大人們都以謝林菲年紀小為由護着她,後來她認清自己惹不起她之後, 便開始對她敬而遠之了。

後來,她因有老太太把關,嫁了個好人家,過了幾年順心的日子。

誰知好景不長, 在謝林菲疫鬼名頭正響的時候,他的丈夫恰好染了疫病。

她對這疫病的無藥可醫早有耳聞,痛感此生無望, 又對謝林菲怨恨深重,于是索性抛開所有的桎梏,回府大鬧了一通。

之後她一直守着病重的丈夫,成日以淚洗面,整日郁郁寡歡。

那時她根本不敢想以後。

後來老夫人差人送來一葫蘆藥,傳話那人盡職盡責的将它的來處,和其中的利害關系與她講明了,并轉告她,老夫人說你自己做主。

她幾番糾結,最後見丈夫氣若游絲,仿佛下一刻便要撒手人寰,便什麽也顧不得,給他喂了那成分不明的藥。

後來的事情像做夢一樣。

他竟肉眼可見的,一日比一日的好了。

一個月之後,那差點奪了他性命的病,竟真的完全去了。

後來她将這奇事與丈夫說了,又直言了對謝林菲的懷疑與疑惑——畢竟她那時與多數無知的民衆一樣,堅定不移的認為謝林菲是一切疫病的罪魁禍首。

她一時轉不過彎來。

祁山聽完事情經過,拍桌罵她糊塗,他明明白白的對她說:“我這條命,是謝林菲小姐救的。”

他本想着過兩日上府致謝,但是第二日傍晚,他便聽到了謝林菲病逝的消息。

生死相隔,讓這份恩情越發刻骨銘心。

他們本以為自己欠她的再也無法償還,卻沒想到,這個小姑娘身上竟總是有奇遇。

再見到謝林菲的時候,謝華菲對她又敬又畏,只敢遠遠地瞧一眼,從不曾親近。

直到前些日子,她突然來了祁家。

謝華菲回想起那一日,面上浮現出幾分赧然之色。

說來慚愧,那日她未曾知會匆匆趕來,被小厮領着一直走到了後院,恰好目睹了她在後宅撒潑。

祁山進京以來,日日外出與別的商賈喝酒應酬,經常一身酒氣的回來。

她雖因此心生不快,但是到底還是明事理的,沒有當着他的面發作過。

可是後來,祁山竟醉醺醺的領了五個美貌女子回來!

謝華菲那裏受得了這樣,第二日見他酒醒,當即借故發作與他大吵了一架。

她讓祁山将那些沒骨頭的美人趕出去,祁山卻說這些美人是好友所贈,若是趕出家門,她們無處可去。

謝華菲撂下臉子:“這些年我還真當你不好女色,沒想到,這一入京城,你就變了個樣子。當着我的面,就對這些個妖精百般呵護了。我若是今天不争,日後她們可不得爬到我的頭上來!”

祁山皺眉道:“我不過想将她們養作家妓,又不是要納成妾室!你在這醋什麽!”

謝華菲心道,人都養在家裏了,到時候擡成妾室豈不是你一句話的事?

她分毫不讓。

正當兩人争執不下的時候,站在門口,不小心将他們的争執聽了個大概的殷夏出聲了。

她給他們出了個主意。

殷夏旁觀者明,聽了幾句之後發覺這個問題的根本,是那幾名女子的安置問題。

正巧她有心造一場聲動京城的高臺抛繡,于是便将自己的想法與祁山說了。

她的話,祁山還是聽的。

在祁山點頭之後,有兩名想要擇個夫婿安穩過日子的女子,主動站出來,表示願意在珍馐館開店之日,随殷夏一同抛下繡球。

而另外三名女子,就在珍馐館開業之後留在那裏幫忙。

殷夏此舉幫了謝華菲一個大忙,同時也無聲地消弭了她們之間的距離感。

在知道她抛繡球的目的是尋人之後,謝華菲簡直哭笑不得。

這得是多麽天真,才用這種法子去找一個消失的男人。

那傳聞中和記憶中的謝林菲的形象,突然破碎了。那時候是謝華菲頭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她這神鬼莫測的妹妹,也不過是一個活生生的、為情所困的女孩子。

今日早上她梳妝的時候,謝華菲見她神色怔怔,不禁從心底裏生出柔憐。

她想,這茫茫人海,哪能你随手抛一個紅球,就能砸中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呢?

之後,她守在樓下,見那拿着繡球的公子穿過人潮走到近前。

那人報了名字之後,謝華菲想,瞧,不是你等的那個人。

其實原本她說了,如果不是魏子珣,直接将銀錢給他,把人好好送走便是了。

可是謝華菲瞧着那公子玉樹臨風,舉止溫雅,是個不可多得的良配,便自作主張,把他帶了上去。

說不定能另成一段姻緣呢?

她讓那名叫姬和的公子在門外稍等,然後叩門進了屋。

屋中端坐的女子那繡有豔豔海棠的蓋頭還未摘下,謝華菲看不到她的表情。

然而單聽她開口之後那空洞的聲音,謝華菲的心肝就忍不住輕顫。

謝華菲生了幾分悔意。

這種時候,她眼裏哪裏能放進別人。

不過人已經領上來了,她雖然知道希望渺茫,卻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本想着她若是執意回絕,那自己也不再多事,一會兒好生生的給公子陪個罪,若是可能的話,日後有機會再續這天賜的緣分。

然而沒成想,她卻忽然朝門側仰起頭,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

紅蓋頭因着她突然的動作滑落,她一張皎白的臉露出來,目光閃動地看着謝華菲。

“讓他進來。”

謝華菲愣了下,随後連忙歡喜應聲,開門去請人了。

殷夏緊盯着那半阖的門扉。

不知為何,從她開始籌劃這一切時,她的心底就隐約存了一絲細韌的、不可理喻、卻又瑩瑩不滅的信念——今日接下她的繡球的,只會是他,也只能是他。

方才她曾有一瞬間以為這希望落空了。

可是在她默念姬和二字的時候,卻莫名生出一種遙遠的熟悉感。

仿佛她曾在很久以前聽過似的。

她嘗試追溯,神思便順着她的心意悠悠飄至六年前。

那個時候,他曾對她說:“我叫阿和。”

雖不知他的姓氏,但是這合上的單字的名,讓殷夏憑空生出篤定的預感來。

可是想通此節後,她還是微不可查的蹙了下眉。

她總覺得,似乎有某種更重要的東西被她遺漏了,以至心頭浮起未知的不安。

然而下一刻,這重重迷障便皆被她抛在腦後了。

因為她看到,跟在謝華菲身後進來的,正是魏子珣。

殷夏倏地垂下眸子,掩去自己過于熱切的目光。

然後故作從容,盈盈地一擡眼,直視着他道:“

“你終于肯現身了。”

她不動聲色的上下掃了他一眼,見他除了衣袍有些素舊,薄唇有些蒼白,周身瞧着并無大礙,于是暗暗放下心來。

心頭一顆大石落下,于是那被他占滿的思緒終于解放出一些,去琢磨別的事。

比如,他明明平安無事,是為何營造出失蹤的假象?

難道銷聲匿跡是他的手段?

如果是那樣,他想借此達到什麽目的?

殷夏飛速的思考着,一不留神,發現對方已經走到了她近前,帶給她很強的壓迫感。

她的思索微妙的一頓。

等等......

若是一個獵手耐心蟄伏了數日,那一朝出手,豈不正是因為盯到了獵物的身影?

殷夏一直以為自己是高明的釣魚人,可是想到了此處,又忍不住懷疑,自己......才是那個咬勾的傻魚。

她好像大費了一番周折,讓自己回到了與那天在畫舫之上,相同的境地。

一時竟不知是喜是悲。

這幾息之間,殷夏的情緒數次起伏。

她連忙起身後退一步,讓自己不那麽被動。

木凳被她不小心帶倒,砸在地板上發出“咣當”一聲響。

姬和停在原地,淡淡的目光落在她身後的木凳上。

看着它艱難的翻了最後一個身,随後僵死在原地。

他毫無攻擊性的看着她,溫和有禮的問道:“謝小姐莫不是不願意?”

殷夏霎時間心口一悸,眼前發花,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晃,眼見就要栽倒下去。

姬和眼疾手快的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的雙肩。

“謝小姐這是怎麽了?”

她剛聚起來的一點力氣頃刻散了,像根軟面條一樣全靠他握着。

殷夏忍不住咬牙:“別叫我謝小姐。”

“哦?”

她怕他再喊一句“菀青”出來,導致自己當場昏迷,于是連忙道:“叫我紫菀。”

随即她尋思着,對于這個六年前便與自己相識的人來說,自己的名字着實有點過于多了。

于是她勉強一笑:“這是我的小名。”

姬和一時沒作聲。

随後他念了一句:“紫菀......”

殷夏寬慰的笑了,笑的格外真切。

姬和瞧着她的笑容,輕聲說:“那小姐想必是同意,你我二人訂下婚約了。”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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