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人間三月, 正是一樹樹桃花盛開的時候。
長樂宮中,秋茗輕手輕腳的自殿中出來,雙手阖上了門, 一轉身被那團嬌嫩的茜色晃了眼, 她這才意識到, 時節真的已經變了。
她的目光在那叢燦爛的桃花樹上停留片刻,而後慢慢滑落, 落在了那樹下一身素衣的殷夏身上。
她正彎着身子侍弄移栽的藥草。
秋茗走過去, 擡手拉下一團錦簇的花枝, 瞧了一會兒, 自言自語般的道:“娘娘又睡了。”
“嗯。”殷夏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
“前幾日我去了普羅寺, 見到了道生大師。”秋茗道,“他說我的身體已經無礙了。”
她瞟了殷夏一眼, 補充道:“謝源之和鄭冶也沒什麽問題。”
見她沒什麽反應,秋茗繼續說:“道生大師說,他在京城中的事情已經了了,今日......便會離開了。”
殷夏拍拍手站起身, 沉默片刻後微笑了一下:“也是。”
“他本就四海為家。”
殷夏向一邊走去。
秋茗絞了絞衣袖,開口叫住她:“前些日子,你根本沒有去看你師父對不對?”
“昨日道生大師說,他近兩月不曾見到你了。”
秋茗走到她身後, 忍不住問:“那日淩晨,你急匆匆的去了哪裏?”
殷夏沒有回答她,正當秋茗以為她不會開口, 正要作罷的時候,她卻突然輕聲問:“這兩日,貴妃問過世子嗎?”
“方才貴妃清醒了一時半刻,我伺候她吃了碗粥。”提到世子,秋茗的眸色黯淡了些許,“中間她問了一句。”
“我說世子來過,只不過那時候娘娘正睡着......”
“娘娘只嘆了一句不趕巧,倒是沒懷疑什麽。”
“嗯。”殷夏應了聲。
她似是不想再多說,擡腳向前走去。
秋茗卻看不得她這副心不在焉恍惚神游的樣子。
“你說怕貴妃知道世子失蹤之後擾亂心神,影響病情,所以不讓我們如實相告,我們照你說的辦了。”秋茗攥緊拳頭,忍不住凄聲喊,“可是我們都知道,這根本瞞不了幾日!”
“紫菀......”秋茗顫聲道,“你老實告訴我,你讓我們瞞下世子的事,究竟是因為擔心娘娘的病情,還是因為......”
她眼含淚光的盯着她微微側身的背影,一咬牙狠心說:“世子如今生死未蔔,全是被你所害?”
秋茗一字一句的質問她:“你究竟是在救人,還是在自保?”
殷夏側耳聽完了她的話,雖說已經過了些許日子,可是聽到“紫菀”二字的時候,殷夏還是要反應一會兒才知道那是在叫她。
她半阖着眼,眸中情緒淡淡的,側頭輕聲道:“我會将世子找回來的。”
可秋茗此時恨極了她這平靜的樣子,像一面死寂的湖,讓她心底生出瘋念,想把這虛假的平靜狠狠地攪亂。
她怒不可遏的沖到殷夏面前,恨聲道:“就是你對不對!害了世子的,就是你,對不對!”
這是滔天的罪名,秋茗将這個念頭壓在心中數日,此時卻忍無可忍的爆發了。
她仿佛分裂成了兩個,一個正無所顧忌的說着那些惡意揣度之語,另一個卻冷靜的想:
我們二人本就不算親近,如今......怕是要徹底決裂了。
她沒指望真的聽到她的回答,只是憋悶數日,不吐不快,放肆的發洩一下罷了。
她氣血直沖腦門,真的是無法理智了。
誰知對方卻波瀾不驚的看了她一眼。
秋茗不知怎的,猶如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頃刻間冷靜了下來。
她那一眼沒有恨怨,沒有失望,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吃驚。
那僅有的淡淡的情緒,竟是幾分堪稱溫和的了然。
好像在說,你終于問出來了。
殷夏擡手拭去她眼角的淚,溫聲答道:“是我。”
秋茗愣住了:“什......麽?”
殷夏說:“世子是為了尋我,跳入了湍急的河水中,才......就此失蹤的。”
秋茗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
“貴妃那邊,能替我多瞞幾日便多瞞幾日吧。”殷夏的目光幽深茫遠,“我師父已經離京,這世上,只有我能救她了。”
見對方讷讷的看着她,殷夏又輕聲問:“好嗎?”
秋茗怔怔的點頭。
殷夏颔首致謝,轉身而去。
秋茗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瞧見她直往外走,喃喃道:“你去哪裏?”
“你不是問我前些日子出宮去了何處嗎?”殷夏腳步不停,頭也不回的答道,“我去了平樂坊,然後花了十餘日,放了一條長線。”
漸漸地距離遠了,她的聲音開始變得不真切起來,秋茗勉力分辨,堪堪聽清她說的是:
“明日平樂坊中珍馐閣開業,又恰逢諸位新晉進士游街,我去瞧瞧那條黑心魚,願不願意上我的鈎。”
————
平樂坊中燈火不熄,攬香樓雕花的窗扉透出暖黃色的燭光,精致的飛檐上,懸着大大的紅燈籠。
今夜醉卧溫柔鄉的,有一朝飛黃騰達的得意人,也有萬般化作泡影的苦命人。
殷夏透過窗子,看着外面缥缈溫柔的小樓。
若是他也參加了會試,榮升為進士,那今日,他是否也會酣暢痛飲,醉卧樓中?
她眸中映出靡靡畫樓。
然後被不知名的情緒裹挾着,“啪”的一聲阖上了窗子。
這屋子太悶,殷夏坐了片刻,決定起身出門,去樓下大堂中透透氣。
她要了一杯最貴的茶,待小二端上來後,搖了搖抿了一口,頓時口中滿是苦意。
她不虞的把它丢在桌上,一口也沒再喝,怔怔的坐在那裏,聽一旁桌上的幾個年輕人談論最近的坊間轶事。
“聽說了嗎,明日珍馐館開業,那店主不知怎麽想的,竟讓三位女子登上高樓,抛繡選親,以此為噱頭來博眼球。”
“知道,近日坊間都傳遍了。聽說其中有兩名是那祁家家主認的義妹,另一名是他夫人謝華菲嫡親的妹妹謝林菲,正兒八經的大家小姐。”
“真有這等事?”
“千真萬确。那珍馐閣門前的紅字報上,墨色大字寫得清清楚楚,你不信我可以陪你挑燈去看。”
“那倒不至于,可是這一般來說,那選夫的姑娘都遮着面,也看不出是美是醜是何品行,萬一接到了繡球,一瞧這人卻不合心意,這可怎麽辦?這熱鬧還真是有些不敢湊啊。”
“就你那熊樣還操心這些。”
“我告訴你,人家家主态度分明的說了,即便搶到了繡球,相中了他家姑娘,若是那廂皺眉不情願了,那一切就不作數了。即便對面是個美嬌娥,你也迎不到家中。”
“那這就有些無賴了。這豈不是說,我辛辛苦苦搶了個繡球,到頭來可能什麽也沒撈着?”
“不會的,那布告上寫着,凡是搶到繡球者,不論能不能成姻緣,都會獲贈一百金。”
“......這祁家家主圖什麽?”
“自然是圖把店的名聲打響。他估計也是被逼急了,才想到這麽一個新奇的法子。”
“前段時間開的飄香苑聽過吧,它好巧不巧的就在珍馐館的對面,這些日子食客絡繹不絕,生意紅紅火火的。”
“若是祁家不出奇招,有飄香苑這頭壓着,日後珍馐館怕是生意慘淡。”
“确實,若是真如你所說,明日之後,這京中怕是無人不知珍馐館了。”
“對。”
“你我今夜少飲些,省的明日睡過了頭錯過了這熱鬧。一百金可不是個小數目。”
“的确。而且祁家財力雄厚,既利用自家妹子博了眼球,那日後在錢財上定不會虧待她。”
“尤其是那喚作謝林菲的小姐,明日若是真出了有幸能成為她未婚夫婿的男子,那可真是走了大運了。”
“啧,這等美事若是能輪到我身上,該有多好。”
“哎,甭想了,人家謝林菲小姐定然瞧不上你這賊眉鼠眼的樣子。能平白得個一百金,還不夠你樂的嗎?”
“嘿——你這孫子,怎麽說話呢!”
“好好好,大哥莫見怪。來,我自罰一杯。”
兩人你來我往的痛飲了一通,也不知道是否還記得方才說的“少飲些”。
他們在那裏推杯交盞的時候,定然沒想到,他們念叨的謝林菲小姐,正是他們鄰桌的那個,空守着一盞涼茶的小公子。
他們的話一字不拉的入了她的耳。
殷夏感受着自己一聲聲平穩的心跳,心情慢慢的由陰轉晴。
她猜對了。
只要不被人當面叫破,天道無法發現世間衆多蝼蟻中,誰是該被消滅的那一個。
明日她與另外兩名姐姐皆蓋上蓋頭,就連樓下的人都分辨不出她們三人的身份,天道自然也不能揪出她。
它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謝林菲的名字響徹京城。
那個合該死在六年前的小姑娘,就此,重回人世。
————
這日,她穿了一身熱烈的紅色,頭戴燦爛的金飾,任妝娘勾畫塗抹,用那些最放肆的顏色,勾出她含着攻擊性的、攝人的豔色。
紅色的緞面蓋頭垂到颌下三分,她視線裏只剩一片不祥的紅色。
她放空自己,随着引路人走到外廊之上,然後将那沒什麽分量的繡球,向外輕輕地一擲。
人群一片哄鬧,她的心卻陡然空了下來。
回到內室之中,殷夏任那蓋頭遮着她的面,靜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的等消息。
有人叩了叩門,殷夏想說“請“,卻沒成想,她開了口,竟沒能發出聲音。
那人自顧自的推門進來了,她循聲轉頭。
來人是個女子,她開口說了一句話,殷夏分辨出,那是她姐姐謝華菲的聲音。
她說:“不是魏子珣。”
殷夏僵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作何反應,又該擺出什麽表情。
謝華菲又道:“那人說,他叫姬和。”
然而殷夏此時腦海中卻被那句“不是魏子珣”占滿了,“姬和”這個名字在她聽來一片陌生。
殷夏突然笑了一下,她啞聲說:“金子給他,讓他請回吧。”
謝華菲卻說:“那位公子已經到門前了。”
“你不妨......見一見。”
作者有話要說: 【如無意外,從明天開始一段時間內,本文每晚九點更新。如果再有調整會告知大家噠!】
稍微提一下是菀(yu)青,紫菀(wan)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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