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殷夏痛苦的攥住胸前的衣料, 伏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好一會兒,那鑽心的疼痛才漸漸緩過去。

她渾身細抖,嘴唇輕顫, 靜靜地平複着呼吸, 蒼白的面上一片凝重之色。

這突如其來的心口痛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近些日子隔三差五的會發作一下,但都不如今日這般嚴重劇烈, 殷夏便以為是自己遭逢變故, 思慮過重, 所以身體有幾分不适, 沒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今她重視起來, 細細回想,竟發現了幾分不祥的端倪。

她回想起, 自己第一次心口痛,是在上元燈會那一天,他道破了她謝林菲的身份的時候。

之後在普羅寺中與祁六閑聊的時候,當他用“謝林菲”指代自己的時候, 她的心髒也會一陣悸跳。

當時殷夏沒有将這兩件事想到一處去,可是在知道了魏子珣失蹤和貴妃病倒,這些沒能改變的原劇情之後,她再一回想, 便忍不住心中駭然了。

是了,按照原本的世界線,“謝林菲”早已死在六年前的冬日, 她這六年遠離廣陵,與謝府斷絕來往,用師父贈予她的“菀青”為名活着,所以萬事順遂,安然無恙。

可是随着魏子珣将塵封的舊事和那個沉寂的名字重提,随着那些對她念念不忘的人與她再次相遇,謝林菲這個銷聲匿跡六年的人,又隐隐有了複生的跡象。

這是異常的。

天道在維護世界原本的軌跡,所以在前置條件改變的情況下,它制造了另一些偶然,達成了原本該有的結果。

同時,它試圖在那些壽數已盡,卻依然活躍在人間的異數影響世界的秩序之前,消滅他們。

謝林菲便是這個異數。

所以每每別人喚她這個名字,她都會心口絞痛。

可是......殷夏兩腿虛軟,輕顫着勉力支撐自己站起來,咬着牙關想,“菀青”這二字又犯了何禁?

竟招來天道,如此強烈的殺意。

她心中一片冷怒。

原本她只想吃喝玩樂不思進取的過一生,不摻和主線也不妨礙主角,成為一條實打實躺平的鹹魚。

沒想到安分守己到了這地步,天道卻仍是想碾死她。

她冷冷擡眼,那慣常與世無争的目光滲出清冽寒意。

眸中狠意一閃而過,她漠然勾唇,心道:

那就別怪我,攪一個亂局出來了。

“這兩日有些疲勞,讓娘娘見笑了。”她收了情緒,沖貴妃宛然一笑,“娘娘這病不是一時半刻能徹底治好的,今日我既拿着栖梧宮的腰牌進來,便默認了是娘娘手下的人。”

“我有意留在栖梧宮中為娘娘調理身體,只求......娘娘能求一求聖上,放了我那在牢中受寒受凍的師父。”

“我願親侍娘娘左右,成為栖梧宮中登記在冊的宮人。”殷夏盈盈一拜,“若是娘娘應允,奴婢請娘娘賜名。”

貴妃瞧了她片刻,不知心中想了些什麽。

而後慵懶的一擡眼,對一遍垂手侍立的宮女嘆道:“我纏綿病榻,數日沒能面聖,如今好了一點,當真是思君甚切。”

“紅苓,去請陛下來。”

紅苓應了一聲,喜上眉梢,腳步匆匆的出去了。

然後盈盈的掃了一眼殷夏,開口道:“你起來罷。”

“我這宮中剛好前段時間發落了一個不守規矩的婢女,她離開栖梧宮,便被奪了名。”

“如今正巧還未有新補的宮人,你既然如此說,倒是正好填了她的空缺。”

“便按照我的規矩,叫‘紫菀’如何?”

殷夏笑容不變,垂首斂目道:“謝娘娘。”

她直起身子,看到桌上香爐細弱的,飄搖而上的青煙。

被微風一觸就散。

她又有了一個新身份,一層新的,迷惑天道的外衣。

可是她心底清楚,若是她想要縮頭縮腦,就此茍活,那麽等待她的,将是一條死路。

因為暮春時分,貴妃薨後,栖梧宮上下宮人,都将為她陪葬。

那細弱的青煙一路向上,殷夏追随着它的眸中閃着堅定的微光。

不過......她眉目流轉,揚唇一笑,往日是她松散怠惰了,以致一直渾渾噩噩,竟沒有發現這世界隐藏的危機。

如今既然将這苗頭瞧了個分明,那她,可絕不會在坐以待斃了。

我不僅要作為紫菀活着,殷夏遙望窗外的蒼天,在心底一字一句的道,我還要那些死去的名字,聲勢浩大的,活過來。

————

皇帝不多時便到了栖梧宮,他與貴妃皆是情意綿綿,秋茗與殷夏識相的退了出去,并阖上了房門。

殷夏靜立在一邊想着自己的心事,眉目輕動,不發一言。

一旁的秋茗望着茫茫的天,不知在是發問,還是自顧自的慨嘆。

她沉沉的嘆息一聲:“不知世子現在身在何處......”

“這段貴妃時間因着病重,所以還不知道世子失蹤的消息。”她憂心道,“如今既然醒了,那這消息怕是瞞不了幾時。”

“娘娘素來喜愛他,若是知道他遭遇不測,定然會傷心一場。”

“......”

殷夏啞口無言,不知如何接話。

秋茗轉頭,目光凝重的盯着她:“世子身邊素來有兩名烏衣衛跟随保護。那日他與誰去了何處,娘娘一問便知。”

“以娘娘那幫親不幫理的性子,當日同游的人,怕是定會受牽連。”

殷夏嘴角抿的平直,眸子失落的半阖。

她心道,就算娘娘幫理不幫親,我怕是也難辭其咎。

“世子不會出事的。”殷夏低聲道,似是祈願的話不知是在說給誰聽。

子珣不會出事的。他不過是......暫時失蹤了而已。殷夏在心中勸解自己,可是那些不祥的念頭還是防不勝防的冒出來。

可是,他後來再也沒出現,不是嗎?

她無法回答自己。

一下子捏緊了拳頭,殷夏她,有些慌了。

沒事的,子珣不會出事的。祁六不是說了他的水性很好嗎?況且,曲水中也并未浮上......

她試圖安慰自己,卻把自己安慰的臉色煞白。

她晃晃頭抛開那些可怕的猜想,心道,不要急......從事實推斷,子珣現在大概率沒出什麽大事,以此為前提,好好想一想他有可能遭遇了什麽變故或者沖擊,才既沒有回到長樂宮,也沒有回到威遠侯...府。

威遠侯府。

一句話倏然從她腦海中劃過。

“子珣,你是威遠侯府的世子,而我,從來不願意......”

她眼眸慢慢睜大,心頭忽然一酸,緊接着眼底竟湧上淚意。

随即她在心中笑罵自己自作多情,竟以為堂堂世子會因她一句話,抛卻這個令人豔羨的身份,割舍下親友和故人。

可真是異想天開,不知天高地厚啊......

她搖頭失笑,想把這個念頭當做一縷輕煙拂去,卻聽到秋茗突然問她:“紫菀,你......為什麽哭?”

殷夏眨動了兩下模糊的雙眸,擡手一撫下颌,這才意識到,她臉上正有洶湧的熱淚滾下。

可真是沒救了。

她無情的嘲諷自己,但是同時,她強壓的情緒,也崩潰了。

她擡手掩面,将泣聲壓回喉嚨,肆意又無聲地哭。

————

貴妃靠在床頭,斜斜的掃了一眼正替自己診脈的殷夏,随後閉上眼睛稍了片刻,開口道:“這是出了什麽事,竟叫你把這雙清淩淩的眼睛哭紅了?”

“沒什麽要緊的事。”殷夏松開貴妃的腕子,勉強一提嘴角,“娘娘近來服藥之後,可能會有些嗜睡。請娘娘不必憂心,只管好好歇息便是。修養夠了,這病才能早日根除。”

“好,本宮知道了。”她閉着眼睛說,“你可是在擔心你那師父?”

殷夏沒作聲。

貴妃卻以為她默認了,開口道:“我已經在陛下面前替你通了人情,明日一早,道生大師便會被放出來了。你若是不放心,盡可出宮去見他一面。”

出宮?殷夏摸了摸自己的腰牌,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謝娘娘。”

“本宮乏了。”

秋茗連忙上前伺候着貴妃歇下。

她一夜無夢,睡得很好。

因為殷夏給她用的,本就是安神助眠的藥物。

奈何丹雖然對壓制症狀有奇效,卻有一定的成瘾性,殷夏計劃隔幾日,等她病情表現漸重的時候才喂她一粒,而這中間,便用些鎮靜安眠的藥物,讓她養養心神。

天上一輪皎月,瀉下的月光透過未閉緊的窗,流淌至戶中床邊。

床上的人翻動了一下。

殷夏這一夜輾轉反側,幾乎不能成眠。在窗外泛起熹微白光的時候,便披衣起了身。

她行了幾步,拍了拍酣睡的秋茗的肩。

秋茗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殷夏悄聲囑咐:“若是娘娘醒來尋我,便告訴她我出宮去見一見......師父。”

她含糊應了,翻了個身繼續擁被而眠。

而殷夏穿戴整齊之後,悄悄地開了栖梧宮的宮門。

她踩着寂靜的甬道,一路向着宮門而去。

如果子珣安然無恙,只是不願現身......殷夏沖侍衛颔首,從容的出示腰牌。而後踏出宮門,恰好直迎熱烈的朝陽。

那若是謝林菲死而複生,登上高閣,舉城選親......

她微微眯起眼,心道:

你也會不動聲色,袖手旁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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