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捉蟲)

沈君澤的新居在人煙稀少的城北, 是個三進三出的精巧宅院。

方方正正的院中張燈結彩,大紅喜字張貼在雕花的窗上,院中人聲喧嘩, 觥籌交錯。

這日他大婚, 不少同僚好友紛紛前來吃酒祝賀。

沈君澤臉上挂着一成不變的笑, 舉着酒杯流水的一趟走下來,步子都有些發飄了。

今日他聽的谄媚恭維之語, 比他這人生頭二十年加起來都要多。

若是旁人, 怕是早已飄飄欲仙, 不知今夕何夕了。

然而他的眼中, 仍是淩淩的一派清明。

他心底清楚, 自從自己選了那條路之後,就注定了無論他日後多麽顯赫富貴, 走上的都不會是康莊大道。

他步步高登,攀的是萬丈高崖之上,那飄搖的細索。

稍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

而且這關系到他身家性命的細索, 還被一人握在手中。

沈君澤親自斟滿一杯酒,向最後一席走去。

他們這偌大的酒桌上只松散的圍坐了寥寥數人,不似別處近十人挨挨蹭蹭擠作一團

這些人衣着華貴,舉止有度, 與他那些出身低微的同僚與好友,有着明顯的差別。

方才他自酒席間穿梭的時候,聽到不少人在竊竊的談論他們的身份。

比如那個坐在西側、身穿繡有赤蟒的皂色羅袍的男子, 是如今戶部侍郎的嫡子邢堅,他性情乖戾,為人不善,周身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場。

而坐在他對首的身着四喜如意雲紋梨花袍的男子,則與他完全不同,他生的白淨周正,面上總是笑眯眯的,仿佛這世上沒什麽事能讓他生氣。

那是如今大理寺卿的獨孫,阮淳。

他們二人皆是廣文館往年的學生,于三年前參加科舉,高中進士,如今已經有了不大不小的官職。

沈君澤于官場上和他們有點頭之交,此番新婚設宴,他廣發請帖,邀請了許多同僚,但是他沒想到,邢堅和阮淳竟會這麽賞臉。

不過此時沈君澤便隐隐明白他們是為何而來了。

沈君澤揚起酒杯,沖為首的姬和遙遙一敬,然後仰頭喝盡。

姬和沖他微微颔首。

辛辣的酒水自喉間滑過,沈君澤心中無悲無歡,一片冷靜。

姬和便是握住細索那頭的那個人。

沈君澤不禁想起往事來。

他出身廣陵郡,生母是一個青春已逝的妓子,生父不詳。他自從懂事起,就在那風塵之地做些跑腿的活計,直到十餘歲,生母病逝之後,他才得離開那煙柳之地。

不過他的後頸上,卻被烙上了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半月形的印記,時時刻刻提醒着他,他曾在青樓中,當了十年奴隸。

如今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往,即便別人看到了他後頸上的半月形紅痕,也只以為那是他打出生就長着的胎記。

沈君澤又斟滿一杯酒。

汩汩水聲連綿的響起,他盯着杯中漸漲漸高的液面,面無表情的想,但是姬和卻知道那痕跡的真正意義。

因為他後頸上,有一塊相同的半月形印記。

沈君澤在廣陵郡時,其實曾經與他有過一段短短的緣分。

姬和與他姐姐,大約是在永安十一年、沈君澤大概十歲的時候,來到抱月閣的。

他們之前有什麽境遇,沈君澤并不清楚,不過姬家姐姐生的傾國傾城,她腰肢盈盈一握,一場軟舞勾了不少人的魂魄,又兼之她通文墨懂書法,琴畫俱佳,在短短一年時間內,便名滿廣陵。

那時候小他兩歲的姬和同他一樣拾柴燒火,他從沒覺得兩人有什麽不同。

後來他離開抱月樓,為了生存偷盜勒索什麽都幹過,一年後在街頭流落的時候,他聽到了那姬家姐姐被京中貴人贖身的消息。

之後他有次在山中不慎滑下陡坡,被一個善良的采茶女所救,她在聽了他編出的身世之後,允他住在家中空餘的屋舍之中。

他這才漸漸安穩下來。

後來他苦讀經書數年,有幸過了縣試和府試,又得了采茶女給的行路錢,這才風塵仆仆的入了京城。

那時候,他在京城之外曾經遇到過姬和。

他當時正在客棧大堂中喝着白粥,忽見數名城門守卒氣勢洶洶的進來,然後挨個排查了一通客房。

當時他還以為他們是在捉拿什麽窮兇極惡的逃犯,正思索着要不要避一避的時候,就瞧見他們恭恭敬敬的,從二樓請下一個錦衣玉袍的小公子。

當時是夏夜,沈君澤清清楚楚的看到,他後頸上那塊半月形的紅痕,與自己數年前在抱月樓時,在那些同他一樣的奴隸子脖頸上看到的,如出一轍。

他将此事暗記在心裏,在進京之後多番打聽,才知道那小公子是威遠侯府的世子,魏子珣。

那時候他疑心這是個巧合,許是那魏子珣好巧不巧的恰好長了一個那樣的胎記,才叫他誤會了。

後來他因為一個故作清高的風塵女子,以他為由拒絕別人的親近,惹來了權貴子弟的忌恨。

那個薛少爺是個惡霸,不僅将那風塵女子玩弄至死,還将此事嫁禍給他。

他無權無勢,心知自己若是乖乖接受堂審,定然死路一條。

無路可走的時候,他在普羅寺中遇到了前來求簽的貴妃娘娘。

當時不過遠遠地一瞥,她背對着他,沈君澤并沒有看清她的容貌。

可是他卻看到了她後頸之上,那細長的勾月。

那時他在暗處立了半晌,想抱月樓和貴妃,與魏子珣之間的聯系。

然後他隐隐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他将自己推測出的事情寫在數十張白紙之上,做足了完全的準備之後,守在國子監的門口,攔住了魏子珣。

結果證明,他猜對了。

他兵行險着,以此事威脅他,稱如果對方不幫他解決禍端,那麽貴妃與他的關系不日就會傳遍京城。

姬和當然不會讓他那麽做。

于是沈君澤僥幸撿回一條命。

然而姬和不是什麽善人,他這番作為是借虎驅狼,所以最後雖保住了性命,卻也直接導致了自己身陷虎穴。

那時幸得洛雉以身犯險,拿捏住了他的小情人,他這才不至于一輩子困死在那裏。

不過後來,沈君澤察覺到姬和的安排之後,隐約感覺到他本來也沒打算那麽做。

姬和似乎對他知道貴妃與他實為姐弟這件事,并沒有那麽諱莫如深。

沈君澤隐隐感覺到,當時姬和同意出手相助,沒讓他平白蒙受罪名,不過是因為他不想在那個時機說出這件事。

察覺到這一點之後,沈君澤明白當初姬和為什麽對自己并不惡劣了。

因為自己知道這個秘密,對姬和來說反而有用。

當然,前提是他那時已經被姬和完全控制住了。

沈君澤這個人,冷血自私,薄情寡義,向來不能體會他人的悲歡,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冷暖。

他最在乎的就是自己。

而對于一步一步從泥沼中爬出來的他來說,走向更高處是他唯一的目的,而跌回最低端,是他最無法接受的事。

當時姬和把他交給洛雉之前,曾抛給他一顆有毒的餌料。

姬和那時說:“我可以保你這次科舉出頭,也可以不限制你的自由,但是你必須好好守住當年的事,并且從此為我所用。”

沈君澤答應了。

之後在考試之前,考官查出他挾帶作弊,他當時吓出一身冷汗,可是最後那考官卻視若無睹的物歸原主,并将他放進去了。

他當然是不敢挾帶作弊的,那張紙,是別人偷偷放在他身上的。

不過在那方寸大的考場中,沈君澤最終還是展開了那張紙。

照着那上面的謄抄一遍之後,他清楚,他們的交易正式成立了。

從那之後,他們二人對彼此各有把柄,徹底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

沈君澤自飲三杯,然後朝他躬身一拜。

向他俯首低頭,躬身屈膝,沈君澤不覺得有什麽勉強。而對于那場交易,他自己甚至甘之如醴。

就連沈君澤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有今天這份榮光,有多少是他的屬意。

如今姬和自己道破了他與貴妃的關系,沈君澤手裏的把柄也不存在了。

可是可笑的是,他親口說出這個事實,朝中反而沒有一人相信。

正是因為如此,失去了所恃之物的沈君澤才沒有慌亂。

因為他知道,在現在這樣的局面下,自己對姬和還有用。

顯然此時,姬和樂意看到滿朝文武将真話當做謊言的局面。

但是有朝一日他若是想證明這個謊言是真,那沈君澤就成了獨一無二的證人。

而且如今他成了禦賜的狀元郎,名正言順的跻身官場,對于姬和而言,只會越來越有用。

這段時間,姬和明裏暗裏拉攏了不少的年輕官員,顯然有他自己的籌謀和打算。

故而前途一片光明的沈君澤,并不擔心自己會成為棄子。

況且,他沒有家族牽絆,萬事沒有固有立場,此前又和姬和沒什麽來往,所以旁人決不會猜到他們二人有勾結。

所以,沈君澤說不定反而會成為姬和最好使的一枚暗棋。

酒過三巡,沈君澤将在座的賓客全都招待周到了之後,搖搖晃晃的走到了那貼着大紅喜字的廂房之中。

去見他那藏在屋中的美嬌娘。

一些好事的年輕人,三五人結成一道去趴在門縫邊聽牆角。

而在屋中,沈君澤正醉乎乎的走向那坐在喜被之上,蓋着紅蓋頭的新娘。

謝輕菲聞聲輕動,隔着一片霧蒙蒙的紅,看向那個隐約的影子。

她在此恭候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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