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夕陽沉入西山, 夜色籠罩大地,雄渾的暮鼓聲聲傳遍京城。

城西的安邑坊中,沈君澤的新宅裏人聲未歇。

而位于京城中心附近的平樂坊, 依然同往日一樣, 是整個漆黑沉睡的皇城之中唯一一處還喧鬧着的亮色。

殷夏站在珍馐館二樓的外廊之上, 目光落在對面早早打烊的,飄香苑那暗淡的牌匾上。

然後狡黠的彎了彎眼睛。

這正是她樂意看到的結果。

她将小臂壓在欄上, 傾身看珍馐館中時不時進出的人, 眸中帶着深深的笑意。

近些日子, 她将時間花在珍馐館上, 并不是突發奇想。

雖也有別的理由, 但是殷夏如此做的根本原因是,她知道對面的飄香苑, 是謝輕菲手裏進賬最多的鋪子之一。

她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尋找合适的材料,将她所知道的美食在保留自身特色的同時,在這個世界中本土化, 從而讓他們良好的接受,并且被迅速的吸引。

而在他們的味蕾經歷過一次美味的洗禮之後,原本那些尋常的菜品,便味同嚼蠟了。

而受珍馐館這次掀起的新風尚影響最大的, 便是離它最近的飄香苑。

畢竟兩家菜品的定價相近,又比鄰而立,食客們在二者擇其一的時候, 必然會選擇那個既好吃又新潮的。

于是飄香苑的客人越來越少。

殷夏擡頭看了看對面那漆黑的小樓,心滿意足的伸了個懶腰。

往常她與謝輕菲井水不犯河水,自以為如此便能避禍,于是她盡管占盡先機,卻從來沒有什麽作為。

而在她終于窺破了一絲天機之後,她卻發覺自己已經無意中站在了她的對立面。

如今她是栖梧宮中,花名冊上清清楚楚寫着名字的紫菀宮女,與一宮之主的貴妃休戚與共。

有她在皇帝耳邊吹着妖風,三皇子成為儲君的路必然不會是一片坦途。

所以貴妃是謝輕菲榮華之路上繞不過的一個攔路虎。

殷夏想通了這些關節,認清了自己的立場之後,便不再像從前那樣一無所知的坐以待斃了。

這珍馐館只是一個開始。

昏暗的夜中,殷夏閃閃發亮的雙眸像兩顆燦爛的星子,她憑欄遠望,心想,恰好如今謝輕菲正忙着報複她前世負心的情郎,我正好可以趁着對方無暇她顧,玩一招釜底抽薪。

你為前程,而我為搏命。

她嫣然一笑,心道,姐姐,事關生死,這......可怪不得我。

夜風中帶着寒意,殷夏又立了一會兒,便将手縮入袖中,想回屋喝一杯熱茶。

恰在此時,她看到對面漆黑的小樓二層,某間屋子突然亮起暖黃的燭火。

一個女子的倩影被投在那镂空木窗上,惹人遐思。

是誰?殷夏忍不住駐足。

如今謝輕菲應該身處安邑坊裏沈君澤的屋中,所以這小樓裏的女子一定不會是她。

但是晚上的食肆之中,為何會出現一個身段如此曼妙的女子呢?

她把玩着祁山贈予她的小小的棕葫蘆,思索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想起來,那應該是那位丞相府中的小姐,李葉瑤。

正是李葉瑤與謝輕菲互換了衣裳,她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成為沈君澤那居心叵測的帳中人。

殷夏只籠統的記得,這女子似乎被誰收留了一段時間,之後又在某個高潮來臨之前,激起過一個小小的水花。

至于更具體的,她卻絲毫也想不起來了。

六七年彈指而過,如今原書中的劇情她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只有在看到一些關鍵性的劇情點之後,她才能順藤摸瓜的,想起一個大事件。

比如今天沈君澤娶妻的十裏紅妝,便提醒了她謝輕菲之後一段時間的行蹤,讓她可以放開手腳的玩一招釜底抽薪,而不必擔心被她盯上。

但是對于現在如同背景板的李葉瑤,殷夏着實一點兒頭緒也沒有。

她思索未果,回過神來的時候,下意識的又瞟了一眼對面,看到她不知何時開了窗子,正憂愁的望着長長的街道。

單是這遙遙一督,她便神奇的感覺出,這确實是個從小養在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

她正要細瞧此女身上有哪處與別人不同,便見她突然匆匆的回身跑走了。

殷夏捏着那小葫蘆的莖,無聊的在木欄上磕了一下。

不一會兒,她看到李葉瑤穿着身雅白衣衫,推開飄香苑的大門,站在了長街之上。

她目光殷殷的盯着西邊,含羞帶怯的喚了一聲:“魏公子。”

這聲呼喚被夜風送至殷夏耳畔的時候,她剛好順着李葉瑤的目光,看到了那已經走到近處的三個公子。

其中之一,便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魏子珣。

姬和沒有應。

李葉瑤抿了抿唇,又低聲喚了一句:“姬公子......”

姬和正要說話,卻聽見“啪嗒”一聲輕響,像個木質的小物件落地的聲音。

緊接着,一個被盤的發亮的小葫蘆滾到了路中間。

姬和一擡頭,恰好看到二樓的外廊之上,悻悻的收回手的殷夏。

她似乎對自己的失手十分懊惱,盯着那個滾到他與李葉瑤之間的小葫蘆,滿面愁容。

似乎想要撿回來,卻又十分抗拒現在下樓。

随即察覺到了什麽,眸子一動,恰好對上姬和的目光。

片刻之後,她率先躲開,回身避入了屋中。

姬和收回目光,前行幾步,将那小葫蘆撿起來收入了袖中。

李葉瑤捏着衣袖欲說還休的看着他。

“姑娘有何事?”

姬和淡淡的看着她。

李葉瑤想到最近關于他的傳聞,眼眸不由得一暗,澀聲道:“魏公子不認識我了嗎?我姓李,在丞相府中行七,你原本......”

她猶豫片刻,突然眸光一毅,脫口道:“你原本......喚我一聲七娘。”

姬和的目光帶着幾分不知名的審視落在她身上。

李葉瑤的手心漸漸沁出汗來。她有些緊張,因為她在說謊。

對方從不曾那麽親昵的稱呼過她。

一片靜默之中,姬和身後穿着四喜如意雲紋梨花袍阮淳,突然慢悠悠的走過來,瞅了瞅李葉瑤,恍然的開口道:“我說聽着怎麽有幾分不對。”

他笑眯眯的說:“我尋思着丞相府中行七的小姐,明明是那位德才兼備的名品美人李葉瑤姑娘,怎麽道旁突然冒出一個不知名的女子,也敢如此自稱了?”

他将折扇在手中輕輕地一敲:“這走近一瞧,才發現原來真的是李家的七娘。”

身穿繡有赤蟒的皂色羅袍的邢堅也走上前來,聽了阮淳的話,忍不住看着李葉瑤說:“你怎麽在這?”

“是呀,”阮淳的眼睛微微一睜,看着她道,“今日不是你大婚的日子嗎?”

邢堅道:“你在這,那洞房裏的是誰?”

李葉瑤答不上來。

她被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面色發白,心慌氣短,心想着自己做的的荒唐事竟然在魏子珣面前敗露了,又加上她方才不知廉恥的、想要誘他喚她七娘,結果對方卻置之不理。

這幾頭加起來,她一時間氣血逆流,羞憤欲絕,整個人搖搖欲墜。

就在這時,她聽見姬和說:“七娘可是沒了去處?”

李葉瑤的心跳得如同懷裏揣了一只兔子,她咬了咬唇,低頭道:“......嗯。”

“我在此坊之中有一處宅院,若是七娘不嫌棄,可以暫時容身。”

李葉瑤不可置信的擡起頭,多年的禮教約束,都沒能讓她壓住眸中洩露的驚喜之意。

“當......當然不嫌棄。”

姬和回身沖他們二人道:“阮宗正,邢少卿,十分抱歉,姬某今日怕是要先失陪了。”

阮淳和邢堅眼睜睜的看着他把丞相的寶貝女兒帶走了。

阮淳道:“他們孤男寡女,此番作為是不是不合禮法?”

邢堅嗤笑一聲:“管它什麽禮法。”

而後回身走了。

阮淳深以為然,見他扭頭而去,也擇了一個方向離開了。

他們在沈君澤的婚宴上早早離席,本要同姬和在平樂坊中玩樂一番——如今他失憶之後,倒是變得容易接近許多。

原本想拉近一下彼此的距離,但是現在主角已經帶着姑娘走了,他們兩個相看兩厭的也就散了。

這幾人散了之後,一直背靠在門旁的殷夏才悄悄地探出頭。

她躲在半開的房門後,将他們的對話幾乎聽了個全。

此時自然知道姬和将李葉瑤帶回了家中。

沒關系,她擡腳踏出門檻,心道,我一點都不在意。

她一派淡然的走到街道中央,端莊娴靜的垂目找自己的小葫蘆。

半晌之後,她什麽也沒找到。

她立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忍不住看向了街道一頭。

當時從門縫中隐約窺見,他便是往那邊走的。

身後跟着娉娉婷婷的李葉瑤。

殷夏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子燥郁之氣。

啊!小葫蘆找不到了,我好氣!殷夏憤憤不平的回到珍馐館中,砰的一下摔上了門,咚咚咚的上樓了。

店中的最後一桌食客被她驚得筷子差點掉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處。

————

城西的安邑坊中,沈君澤的宅子中只餘了幾桌意猶未盡的賓客。

幾個聽牆角的年輕人皆被兄長提溜回來了。

他們睜着圓目驚奇道:“他們好像在打架欸......”

兄長訓斥了他們一頓。

而此時在洞房之中,沈君澤正面色蒼白的躺在床上,上臂被割開的口子正汩汩的向外流着血,将大紅床單洇了一塊深色的痕跡。

他将手按在傷口之上,可是那血還是順着指縫往外流。

而且,他驚恐的感覺到,自己的傷口周圍竟然一點一點的變得麻痹起來,片刻之後,他便連指尖也使不上絲毫力氣了。

謝輕菲放下床帳,笑盈盈的看着他。

然後從枕下摸出一個紅色的瓷瓶,小心翼翼的打開。

她摸出一支微濕的毛筆探入瓶中沾了沾,然後輕輕拿開他無力的右手,讓那毛筆尖在血肉中滾了一圈。

随後她掀開床帳,将那個瓷瓶并毛筆一同丢進了炭盆之中。

謝輕菲籲了口氣,心有餘悸的拍拍胸口:“這個東西可是危險的很。”

“是生于南疆的蠱蟲幼卵,聽說僅僅讓它們附于人的皮膚之上,就有可能被鑽入身體中。”

她将床帳嚴絲合縫的拉好了,低聲對沈君澤說:“但我還是覺得,直接将它們埋在你的血脈中,我才放心。”

她巧笑道:“夫君,以後......你可要好好聽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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