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栖梧宮中, 貴妃的棺在殿中停放了七日。

金銮殿內,皇帝一連七日未上早朝。

後宮之中,一衆的嫔妃宮女都戰戰兢兢, 如履薄冰, 生怕行差踏錯, 把這條性命搭了進去。

前兩日,那位因失了孩子頗受聖上憐愛的寧昭儀, 穿着貴妃平素裏最愛穿的紅色, 做了貴妃生前曾做過的芙蓉粥, 懷着一片殷殷心意去探望閉門不出的皇帝。

結果皇帝勃然大怒, 打翻了她的碗, 剝了她的外衣,還說, 他一眼都不想再看到她。

寧昭儀又羞憤又絕望,當晚便找了根白绫,吊死在了偏僻的西門宮中的寒殿之內。

第一個發現她的,還是那位曾與她針鋒相對, 最後卻凄慘落敗的淑妃。

淑妃後來才知道,寧昭儀腹中本就是死胎,而策劃出那場落水戲碼的,正是那位賢良淑德的皇後娘娘。

後宮生存不易, 寧昭儀是個聰明人,她拿這件事做歸順皇後娘娘的投名狀,将皇後的眼中釘淑妃除去之後, 寧昭儀果然順風順水,過了一段時間的得意日子。

只不過最後得意過了頭,不知天高地厚的以為自己可以代替貴妃,結果卻犯了忌諱,不僅臉面丢盡,還再難翻身。

她心性脆弱,自覺此生無望,便在那凄涼寒冷的宮殿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時與她同處西門宮中的淑妃本想與她好好敘敘舊,結果打開那破敗的雕花門,正好看到一個慘白的影子悠悠蕩蕩的懸在漆黑的殿中。

她兩眼一翻,當場吓暈了過去。

她做了一場亂夢,夢到自己同寧昭儀別無二致的,榮華散盡之後的凄涼結局。

然而滿頭大汗的醒來之後,她卻嗅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藥香,那香氣撫慰了她緊張的神經,讓她心神稍稍安定了下來。

淑妃扶着額坐起來,無意間一側頭,不知看見了什麽,眼神頓時冷了下來。

“你是誰?”

破敗的殿中有一個陌生女子,托腮坐在小火煎藥的爐子前。

那女子不請自來的進了她的殿中,被她發現之後居然絲毫也不慌亂。

聽了她的問題,對方沒有立刻回答,提起另一件事。

“鄭冶幾個月前随魏子瑜大将軍讨伐蠻夷,在漠北那處如魚得水,竟不願意在回來了。”

“不過這次大将軍歸京,鄭冶托其帶回來一封書信。”

殷夏拿來一個白瓷碗,盛了煎好的安神藥,端在手裏朝淑妃走去。

她道:“那是給我的。”

“他希望我照看一下你和五皇子。”

殷夏停在床前,藥碗向前輕遞。

若是淑妃想接,一擡手就能接到。

不過她只是懷疑的盯着殷夏,一動也不動。

“我并不是什麽厲害人物,看到他所托之事後,我自己也十分納罕,想不通我有什麽能耐,能照看你和五皇子呢?”殷夏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

說到這裏,她終于回答了淑妃一開始的問題。

“我叫紫菀,不過是栖梧宮中一名不值一提的宮女。”殷夏道,“後來我想,鄭冶之所以拜托我,應該是因為另一個人。”

“娘娘幽居宮中,也不知是否知道,自從貴妃香消玉殒之後,陛下不上早朝,不見朝臣。”

“但是他卻獨獨見一個人。”

淑妃接過她的藥碗,拿白勺攪了攪。

她雖然住在這人跡罕至的西門宮中,可是消息卻不閉塞,殷夏話音一落,她立刻就知道她說的是誰了。

“你是姬和的人?”

殷夏颔首微笑。

“大将軍已歸來數日,你若因得了鄭冶那孩子的囑托前來看我,那為何今日才來?”

“因為我本不想管這些麻煩事。但是如今,我遇上一些事,需要有人幫忙。”

淑妃冷笑一聲:“怎麽,是瞧着我落魄了,所以即便是想利用我,也明目張膽了?”

殷夏看着她道:“此事若成,我可以保娘娘和五皇子一生無虞。”

淑妃眼皮一跳,忍不住審視這個女子,不知她為何敢說這樣的大話。

可是她那氣定神閑的從容樣子,讓人忍不住從心中生出信服。

淑妃舀了一勺湯藥送入口中。

苦澀之意化開消散之後,她舌尖泛出若有似無的甜意。

“說來聽聽。”

殷夏一開口,淑妃就驚得打碎了手中的碗。

她聽得心驚肉跳,心中暗道,這女子真是狂妄。

不過,若她所言屬實,那先前她的保證,或許真的不是大話。

當晚,在殷夏離開之後,淑妃揮揮手招來了自己的丫鬟。

她将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放進她手中,然後附在她耳邊輕聲道:“去找劉侍衛,告訴他......”

如此這般的囑咐一通後,丫鬟抱着錢袋,心事重重的出了殿門。

——————

寧昭儀之死沒有在宮中掀起任何水花。

除了西門宮中的寥寥數人,其餘之人甚至不知道她死了。

當夜,她的屍體便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了,不知是被随便埋在了哪片荒土之中,還是被綁上石塊沉入了塘底。

總之,她的屍骨再也沒有被人發現過。

七日之後,貴妃封棺,皇帝命百餘宮人殉葬。

殷夏便在其中。

她身周一片哀哀的哭聲,而大殿之中,那些馬上就要吊死的宮女更是哭的凄絕。

但是很快,殿中便寂靜無聲了。

一輛輛架子車推出來,架子車上蒙着白布,其下是一個隐約的人形。

殷夏目不轉睛的盯着。

看到第三輛的時候,她的眼睛一亮。

那輛車的白布下露出那人的一截皓腕,腕子上系了一根綴有紅玉的黑色細繩。

殷夏目送着那輛車推向宮外。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那輛車會在宮外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車上的人,最後到的不是皇陵,而是曲水坊曲柳巷,她的家中。

殷夏一瞬不瞬的看着那輛車平安無事的消失在她的視野裏,剛要松一口氣,卻突然被人推搡了一下。

她踉跄兩步,回頭一看,原來是侍衛在催着她進殿。

殷夏拉住秋茗和紅苓,轉過頭看向身後面色不善的侍衛,問他:“你認識姬和嗎?”

她撩了撩頭發,微微一笑,認真道:“我是她未婚妻。”

那侍衛是個不善玩笑的人,聽了她這話,面無表情的說:“姬大人的未婚妻是謝輕菲小姐。”

殷夏笑容完美:“我雖然叫紫菀,但我是謝輕菲。”

那侍衛用看神經病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如果你真的是姬大人的未婚妻,你早該被他接走了,不可能會在這裏。”

殷夏從容對答:“因為他要接我走的時候,我拒絕了他。”

那侍衛決定不再同這個女人說一句話了。

他重重的推了殷夏一把。

殷夏碰瓷似的,順勢摔倒在地不起來了。

藏在高處的鸠七摸了摸自己的袖箭,看了看那對小姐動手動腳的侍衛,又飛速的瞟了一眼一牆之外,立在牆邊的那兩人。

鸠七抓了抓頭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而那道宮牆之外,姬和面無表情的問鸠九:“她在搞什麽鬼?”

鸠九摸了摸鼻子:“她問一個侍衛認不認識你。”

姬和看了他一眼。

鸠九連忙替他解惑:“然後她說自己是你的未婚妻。”

姬和一愣,近日總是陰沉冰寒的面色了一霎。

鸠九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聽到的噼裏啪啦全說了出來。

“......然後小姐現在正在被拖向殿...中。”

一句話說完,鸠九突然感覺周身一寒。

他手心的汗霎時出來了。

不過好在,姬和現在沒時間跟他計較。

鸠九悄悄地擡起眼,看到他已經轉過宮門了。

......

殷夏被逼着站在木凳上,手握白绫的時候,真的以為自己要交代在這裏了。

就在她将手探入袖中,打算撒銀子制造一場混亂,再潑油點火,制造一個誰跑得快誰活的局面的時候,姬和終于到了。

殿中人發現他的到來,都不約而同的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淚痕滿面的宮女們滿含希冀的看着他。

他卻目不斜視的走向一個方向。

姬和停在殷夏面前,沖站在高凳之上的她伸出手:“小姐,下來。”

殷夏從善如流的将指尖放在他的手心。

姬和握緊她的手,用力一拉,将人攬入了懷中。

他想撤身帶着她走,殷夏勾出他脖子的手卻突然緊了緊,阻止了他的動作。

她低垂着頭,眸中一片糾結之色,咬了下唇,開口道:“子......”

“阿和......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

紅苓和秋茗跟在殷夏身後出宮的時候,面上一片恍惚之色。

她們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麽逃出生天了。

當時殿中一片寂靜,所以即便殷夏的聲音又輕又弱,衆人還是清楚地聽到了。

她說:“救救......她們。”

然後她們就宛如夢游一般的得救了。

當時侍衛頭領愁眉苦臉的向姬和說着自己的難處,不想将這些人放走,姬和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後道:“陛下那裏,我去說。”

侍衛頭領這才放下心來。

姬和一轉頭,看到殷夏一臉崇拜的看着他,亮亮的眼睛裏像藏着星星。

那時候他心想,幸好,她還在他身邊。

之後,姬和留下來面聖,而殷夏帶着紅苓和秋茗出了宮。

當時殷夏彎眸笑着與他揮手作別的時候,絕沒有想到,幾日之後,這個人在她心中就變了個樣子。

她原本對他所有的認知,突然之間,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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