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互訴衷腸

“走,陪哥喝酒去!”

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午後,蘇洋正在宿舍裏給林曉諾寫新的歌詞,高遠航突然從外面急匆匆跑進來,拽着蘇洋的胳膊就往外走。

“哎哎,你等等!”蘇洋掙紮着往後退。

“等什麽啊,走吧,別磨磨唧唧的。”高遠航不放手。

“大白天的喝什麽酒啊,為什麽啊,你彩票中獎了啊?”蘇洋看着高遠航的臉,想從他的臉上找到些蛛絲馬跡。

“要什麽理由啊,就是想跟你喝點,快走吧。”高遠航有些着急。

“行吧,我換衣服。”蘇洋覺察到高遠航有異常,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讓高遠航又發神經來拽他胳膊。

自從上次高遠航把蘇洋從椅子上推下去之後,他就很少對蘇洋動手了。

去的路上高遠航也沒說什麽話,他走得很快,時不時會回頭看看身後的蘇洋,當他發現蘇洋一直在努力跟随着自己腳步的時候,他又會無意識地揚起嘴角笑起來。真難得啊,高遠航感嘆着,能把蘇洋拉出來陪自己喝酒,今天絕對不能輕易放過蘇洋。

為什麽要不放過蘇洋呢,明明是他自己心情不好,想和蘇洋安安靜靜說說話。高遠航本來的目的就是這個,可為什麽在蘇洋對他難得順從一次的情況下,心裏盤算着的還是要怎麽去禍害蘇洋。高遠航覺得自己可能有病,而且這種病只有在面對蘇洋的時候才會發出來。他又仔細想了想,不對,明明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不會犯病,為什麽偏偏是蘇洋呢?這麽想來,應該是蘇洋的問題,這個看起來總是清心寡欲、老氣橫秋的蘇洋,是這個人有問題。

蘇洋默默跟着高遠航,也沒開口問什麽。今天高遠航叫他喝酒,他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是轉念一想,高遠航這人什麽時候不奇怪過呢。好像和別人在一起的高遠航并不是現在這樣的狀态,也會有調皮陽光的一面,可為什麽在他面前的高遠航,是如此神經還有點二呢?

兩個人懷着各自的疑團走了好遠,雖然已經是秋天,可蘇洋感覺太陽的威力沒有一點減弱,走得久了,有種要融化掉的錯覺。

“就這。”高遠航停下腳步。

一間小小的居酒屋,它藏在喧嚣的商業街後面,一個不太起眼的胡同裏。蘇洋打量着眼前的小屋子,它空間不大,裝修簡單,只有兩桌客人坐在兩邊的角落裏,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大,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似乎在談論着什麽開心的事情。

高遠航推着蘇洋往裏面走,在一個挂着半截白簾子的門口停下,他伸手撩開簾子,又把蘇洋推了進去。

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房間的左側放着一張小桌子,右邊整齊地放着幾個大的紙箱子。蘇洋看着眼前的擺設,怎麽看都覺得這不像是給客人用餐的地方,他回頭向高遠航确認,而高遠航卻沒有看他,徑直走到桌子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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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吧,我和老板很熟的,這安靜,沒人吵。”高遠航看出蘇洋的疑惑,所以開口解釋。

“哦。”蘇洋答應着,心裏卻在想這個人什麽時候開始怕別人吵了,他不是最愛熱鬧的嗎,何況現在外面根本不吵。

“今天我生日,你陪我喝酒,當給我過生日了。”高遠航接過服務員送來的酒,給蘇洋倒上。

“我不知道是你生日。”

“哈哈,沒關系,反正我也不知道你生日。”

兩個人邊說話邊碰杯,喝下了他們相識之後的第一杯酒。

“生日快樂。”蘇洋說。

“給大爺唱個小曲兒吧,當生日禮物。”高遠航正經不過三秒。

“拉倒吧,別蹬鼻子上臉。”蘇洋說。

“那你給爺樂一個?”高遠航繼續嬉皮笑臉提要求。

“好啊。”蘇洋真心實意地給了高遠航一個微笑,既然今天是高遠航的生日,也就沒必要斤斤計較的。

“你這不按套路出牌啊!”高遠航嚷嚷着,“你不是一向對我都沒好臉色的嗎?怎麽今天這麽給面子呢。”

“生日禮物,對你樂一個,沒多大點事。”蘇洋又笑。

“唉,我這本來後面還有一句話呢,讓你給憋回去了。”

“什麽話?”

“小妞,你給大爺樂一個,要不大爺給你樂一個。”

面前的高遠航雖然開着玩笑,可蘇洋覺得他今天并沒有看起來那麽高興。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不去外面找他的狐朋狗友玩,而是把自己這個有些無聊的人叫到這裏喝酒,到底是受什麽刺激了,難道就只是想換換口味嗎?

“今天是你生日,怎麽沒和朋友們在一起呢,人多才熱鬧啊。”蘇洋說出自己的心裏所想。

“本來是在一起的,他們不知道我過生日,其實根本沒幾個人知道我什麽時候過生日,我爸,我媽,我自己,當然,現在還多了個你。”高遠航給蘇洋倒酒,盯着酒杯的眼睛有點失神。

“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們正在一塊吃午飯,可不知道為什麽,看着一桌子的男男女女,我突然之間就覺得他們怎麽這麽吵啊,然後我就走了,可我不知道去哪。”

“後來,我想到你,所以就回去找你了。”高遠航說着話,語氣越來越低沉,他看着蘇洋的臉,想着能這樣和蘇洋說說心裏話,這種感覺真好。

“嗯。”蘇洋不知道怎麽接話,可他覺得自己應該回應高遠航一下,他并不是在敷衍,而是被高遠航的眼睛吸引住了。

那雙平時總是充滿笑意的眼睛,此刻竟流露出一點憂傷,這淡淡的情緒,在暖黃色的燈光下,慢慢彌散開來。蘇洋盯着高遠航的眼睛使勁看,他想,如果眼睛真的是心靈的窗口,那麽他是不是可以通過這雙眼睛看到高遠航隐藏起來的心事。

蘇洋不經常喝酒,幾杯清酒下肚之後,他開始頭暈。但是他沒有拒絕高遠航給他倒酒,他想,今天應該舍命陪君子一回,以回報高遠航在醫院時對自己的照顧。

高遠航喝得比蘇洋多,他也有點頭暈。可他看着蘇洋慢慢紅起來的臉,又不禁生出一些感動的情緒。這樣的蘇洋真好啊,他對自己說,為什麽沒早點發現他的好呢,想到這,他伸出雙手用力掐了一把蘇洋的兩個臉蛋。“這下徹底紅了,紅透了。”他喃喃自語般說着。

蘇洋摸着火辣辣的臉頰嘻嘻笑着,他忽然覺得酒真是個好東西。平時他十分排斥高遠航的經常性動手動腳,可今天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竟沒有厭煩無奈的感覺,反而覺得這樣的高遠航挺可愛的,特別像個孩子,想到什麽就去做什麽,一點都不複雜。

“我想我媽。”高遠航突然說了這麽一句話。

蘇洋把自己迷醉的眼神費力地聚焦在高遠航的臉上,這高遠航今天是怎麽了,他還是不太明白。

“媽。”高遠航喝醉了,他此刻正沿着回憶之河向過去走去,就快走到童年時候。

“想你媽你就去看她啊。”蘇洋雖然不太理解高遠航的情緒波動,可他感覺自己的心已經揪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她在哪,我找不到她,也不敢去找她。”高遠航的眼裏含着淚。此刻的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游戲人間沒心沒肺的高遠航,他變成了一個七八歲兒童的模樣,在越過時光的河流之後,他終于和小時候的高遠航合二為一了。

“我媽在我八歲那年扔下我離開我爸,十多年過去了,她一次也沒回來看過我,我也沒有她的消息。”高遠航的眼淚掉進酒杯裏,于是淚水也變成了酒。

“我有的時候恨她,有的時候想她,可這幾年,我一點也不恨她了,我只想再見她一面,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她當年在我爸一無所有的時候選擇離開,可現在,我爸好了,賺了很多錢,如果她知道了,你說,她會不會後悔?”高遠航看着蘇洋,可眼淚阻隔着他的視線,他看不清蘇洋的臉。

“我媽走的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她陪我去游樂園玩了一整天,晚上又給我買的禮物,我們一起吃蛋糕吹蠟燭,然後她說許個願望吧。那天,她和我睡在一張床上,她抱着我,那種感覺真溫暖啊,蘇洋,你知道嗎,我那天的夢裏到處都是幸福和滿足,可睜開眼的時候,我媽就不見了,她消失得無影無蹤,幹脆利落。”

“哈哈,說來也可笑,她不是要我許願嗎,我當時的願望就是,希望我媽能快樂一點,因為我看見她總是愁眉不展的,心裏好像藏着很多的事一樣。後來那幾年,我常常會想,是不是老天爺聽到了我的願望,它為了成全我的願望,所以把媽媽帶到能讓她過得快樂的地方去了,可是,他為什麽不告訴我那個地方在哪呢。”高遠航緩慢訴說着童年的傷痛,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再一次把往事遍歷。

“從那年之後,我再也不願意過生日了。”高遠航終于停止訴說,端起酒杯喝下一杯酒。

蘇洋靜靜地看着高遠航,這樣的高遠航,讓他覺得很陌生,因為他看到了高遠航的脆弱和傷疤。同時,這樣的高遠航也讓他心疼,心疼到忍不住想擦幹他眼角的淚,他還想抱一抱這個有些無助的高遠航,可面對滔滔流淌而過的時間之河,他即便再努力也終究是臂長莫及,他說不出安慰的話,也沒法幫他撫平這一道童年的傷痕。

“高遠航,你長大了,去找找她吧。”蘇洋認為只有找到媽媽,高遠航才能徹底從過去的傷痛中走出來。

“找到她,萬一她過得不好呢,我該怎麽辦?”高遠航不止一次這樣想過,這也是埋藏在他心裏的最大恐懼。

“好或者不好,都是她自己的選擇。”蘇洋冷靜地分析着,他說:“明年,咱們好好過一個生日,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你應該勇敢去面對這一天。”

高遠航聽完蘇洋的話沉默許久,他覺得蘇洋說得有道理。也許有些事是因為距離遙遠所以才覺得容易,等到明年這一天真的來到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蘇洋說的那樣,勇敢地跨過這一道坎。

也許是酒精完全麻醉了神經,也許是傾訴起到了作用,高遠航的心情慢慢變得輕松了。當他把自己從回憶中抽離出來的瞬間,突然有點不好意思,他沒想到自己竟然說了這麽多,竟然毫無保留地把脆弱的一面暴露在蘇洋面前。而後,他的心裏又生出很多的感激,感激蘇洋的傾聽和理解,感激蘇洋這個人的存在,讓他在這特別的一天裏,終于沒再像從前那樣,一個人孤獨地躲在某個地方。

兩個人肩并肩地走在回學校的路上,他們吹着晚風,酒意開始慢慢退去。已經恢複正常的高遠航走着走着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吃虧,他有種被蘇洋占了便宜的感覺。這怎麽能行呢,他不甘心地看着蘇洋平靜的側臉,偷偷在心裏盤算着該怎麽套出點蘇洋的秘密,哪怕不是秘密,一個小小的經歷也好。

“你不愛說話,不愛笑,是不是小時候受過什麽刺激?”他在思考片刻之後開始發問。

蘇洋充滿警惕看了眼高遠航,他開始懷疑起這個人的居心。

“說說吧,你都聽完我的故事了,你也得說點你的事,這樣才公平。”高遠航直接把心裏想的說了出去。

“你這人,我怎麽說你好呢,剛才我就應該想到的,你流的就是鱷魚的眼淚。”蘇洋終于弄清高遠航的用意。

“哈哈,真情流露,真情流露。”高遠航想起自己之前在居酒屋時的表現,再次感覺到難為情。

“你總是獨來獨往的不喜歡和別人接觸,為什麽呀?”高遠航認為這個問題真心值得一問。

蘇洋看着高遠航眼裏冒着賊光,他估計不說點什麽是躲不過去了,可是該說點什麽從哪說起呢,他四處望着,希望能碰到個熟人把他從高遠航的魔掌之中救出去。

“那我說說吧,你說咱們長這麽大,誰還沒有點故事啊,要是沒點故事都不好意思在外邊混,話說想當年我也是走過南闖過北,廁所旁邊喝過水……”

“好好說!”高遠航鐵鉗一般的手掐住蘇洋的腰,他下定決心一定不能讓蘇洋蒙混過關。

“好,行,我說可以,你先去給我烤點牛肉串吃,剛才光顧着喝酒,現在才覺得餓。”蘇洋指着馬路對面的燒烤攤說。

“你在這等着,別跑啊,今天我生日,你別逼我動粗。”高遠航一邊走一邊回頭,他不太放心蘇洋,擔心蘇洋會逃跑。

蘇洋看着高遠航的背影,他想對高遠航說你好好過馬路吧,可是他沒有說出口,他不想讓高遠航以為自己是在關心他。蘇洋觀察着馬路對面高遠航的一舉一動,他看得認真,在過了好一會之後他才突然驚恐地意識到,他已經盯着高遠航的後背看了好久。想到這,他試着收回眼神,卻發現眼睛仿佛已經不受頭腦的控制。天啊,蘇洋一只手捂嘴,另一只手捂住眼睛,可透過指縫的間隙,他還在看高遠航。

高遠航高大的背影,勻稱的身材,修長的脖子和腿,這些東西蘇洋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一樣。他想起唐寧對高遠航的贊不絕口,再結合着現在看到的一切,他才意識到過去自己對高遠航的評價确實有失公允。蘇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可視線卻仍舊在高遠航的身上。不得不承認,這樣的高遠航是迷人的,又或許不單單是迷人,還是不安全的。蘇洋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他看到幾個路過的女生,她們都無一例外地在高遠航的身邊放慢了腳步。看到這樣的景象蘇洋又有些感慨,他不禁為将來高遠航的另一半擔心起來,畢竟和這樣的人談戀愛,真的是太危險了,這得有多少人惦記啊。

有一點是蘇洋沒有意識到的,那就是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把高遠航放到了很高的高度之上,至于有多高嘛,應該只比那個讓他一見鐘情的林曉諾低了大約一個段位的地方。可是,誰都不能小看這一個段位的差距,因為它直接關乎着他對這個人是否動心,能否動情。

高遠航舉着熱乎乎的肉串跑回來的時候,蘇洋還在發呆,他看蘇洋坐在馬路上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心裏頓時冒出冷氣。他想不通自己在蘇洋面前怎麽總像個大丫鬟老媽子一樣,他高遠航這麽玉樹臨風的一個人怎麽能堕落到伺候別人的地步呢。越想越生氣,越想越不甘心,于是高遠航趁着蘇洋不注意一腳踢在蘇洋上次打針的屁股上。

蘇洋翻了個白眼,他沒起身去跟高遠航搏鬥,而是大度地接過高遠航手裏的肉串。今天什麽事都不跟他計較,蘇洋對自己說,順着點他吧,畢竟是沒媽的孩子,剛才還因為想媽媽哭鼻子呢,多可憐。

“開始說吧。”高遠航坐在蘇洋的身邊,兩個人面朝着馬路開始吃了起來。

“也沒什麽好說的。”蘇洋不知道從哪說起。

“不帶這樣的,你他媽逗傻小子呢啊!”高遠航怒喝。

“唉。”蘇洋嘆氣。

高遠航看了看蘇洋,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讓蘇洋為難了,其實他也不是非聽不可的。每個人之所以成為現在的自己,背後肯定都是有原因的,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讓蘇洋成為眼前這個和他一起撸串的蘇洋呢,他實在很好奇。所以他對蘇洋的片刻心軟,最終還是沒能超過他的好奇心。

“我上初中以前,也是有很多朋友的。好像是初二那年吧,我從農村轉學到城裏,進入了一個全然陌生的班級。真的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記得那時候幾乎很少有農村的孩子去城市上學的,那時候我們班裏,也就只有我一個是農村過去的。起初還好,同學們對我還算友善,可後來,有個男生他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我的事,他開始把這件事當成新聞在班級裏說來說去,很快,全班就都知道了。”

“我沒太在意,也沒覺得自己比他們差,雖然偶爾會聽到他們在背後笑話我,我也沒放在心上,畢竟他們說的都是抹不去的事實。可後來啊,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我的預料,他們開始堂而皇之地嘲笑我,當着我的面說我是鄉巴佬,不只這樣,因為他們覺得我太文靜了,和他們不一樣,所以他們又說我像女生,罵我是假處女。”

“就這樣,我被全班孤立了,沒人跟我說話,也沒人跟我玩。平時上課還好,我最害怕的是上體育課,或者是集體勞動的時候,別人都是成群結隊地行動,熱熱鬧鬧的,就我一個人像孤魂野鬼一樣沒處躲藏。每次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都是我最難過最難堪的時候,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我害怕別人看出我的孤單。”

蘇洋原本只是打算簡單說說,可沒想到一提起這段往事,他的話就止不住了,他并沒有多大的情緒起伏,就仿佛提起的是別人的故事。眼下唯一讓他感覺到難受的,是卡在喉嚨裏的最後一口肉串。

“我在操場的角落裏,發現了一堵磚牆,你知道當我發現它的時候我有多激動嗎?我終于找到了容身之處!所以後來再有自由活動的時候,我就一個人躲在斷牆後面,能這樣我真的覺得很滿足。”

“初三那年,我有了第一個朋友,他叫朱子男,他是我的救星,拯救了我的孤獨和難堪。記得有一次在上體育課的時候,他和我在斷牆後面聊天,記不清我們當時聊的是什麽了,反正我和他都很高興,所以笑得很大聲。可是啊,當我們回頭時才發現,體育老師帶着一群男生正在斷牆的上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們。體育老師很生氣,因為他剛才叫大家集合,在報數的時候卻發現少了兩個人,他着急地找了很久,最後終于在斷牆後面找到了聊得熱火朝天的朱子男和我。”

“體育老師黑着一張臉罵了我們很長時間,最後他說我和朱子男是斷袖之癖,要不然兩個人怎麽會偷偷摸摸躲在這裏。當時的我們都還小,沒人知道斷袖之癖是什麽意思,于是一個男生問老師,斷袖之癖是什麽意思。”

“體育老師當時給大家耐心地解釋說,在古代有個皇帝,喜歡和太監在一張床上睡覺,有一天,皇上要起來上朝,他發現自己的袖子被睡在身旁的太監壓住了,可他舍不得叫醒睡得正香的太監,最後他只好拿着剪刀,剪掉了自己的袖子,這就是斷袖之癖的由來。”

“這是古代的話,現在人們把斷袖之癖叫做同性戀,體育老師補充着。我想,那應該是大家第一次聽說同性戀這個詞,在那樣懵懂的年紀裏,誰都會對新奇的事物充滿好奇。你能想象嗎,在那之後,我和朱子男成為了明星,也成為了衆矢之的。最後的結果,朱子男扛不住轉學去了別的學校,而我沒能力轉學只能繼續活在別人的排擠和欺淩之下。那時候,我在學校從來不敢上廁所,因為不管是課上還是課間,只要我去廁所,總會有幾個男生在後面跟着我,他們說,他們要看看假處女怎麽上廁所。他們心裏認定了我的身體構造是和他們不一樣的,所以他們着急地想知道我的不同,在他們眼裏,我就是個怪物。”

“因為他們一直沒能找到機會驗證,最終才會惱羞成怒。有一天我被他們在家附近的胡同口截住了,他們一群人拖着我,把我帶到一個沒人會經過的角落裏。他們争先恐後地扒光了我的褲子和衣服,然後像看外星人一樣看我的身體,當他們發現我其實跟他們并沒有任何不一樣的地方時,他們感覺到失望、無聊、憤怒,之後他們對我拳打腳踢,在發洩夠了之後才揚長而去。”

蘇洋的故事,說到這裏就該告一段落了。他用力吞咽着口水,卻始終沒能把堵在喉嚨裏的食物咽下去。算了,就卡在這吧,蘇洋收拾着地上散落的竹簽,才想起高遠航還在他的身邊坐着。他看向旁邊,發現高遠航正坐得筆直,臉上熊熊燃燒着憤怒的火焰。

“你幹什麽呢?”蘇洋覺得高遠航這樣的姿勢很搞笑。

“你,當時是怎麽挺過來的啊?”高遠航沒辦法想象蘇洋是如何熬過那段黑色的日子的。

“現在想想,其實不算什麽,當時還小嘛,一天接着一天的,也就過來了。”

“你怎麽不反抗呢?”

“怎麽反抗,我一個人,去對抗所有人嗎?我不想反抗,反抗只會讓他們更加注意我,我巴不得他們想不起來我,我勢單力薄,他們是一個集體,你告訴我,我怎麽反抗。”

高遠航聽完蘇洋的話,他沉默了。蘇洋說得很對,在那樣的情況下,縱然是再強大的人,也是沒辦法反抗的,除非是同歸于盡。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回到蘇洋說的那一年,如果能回去的話,他一定會陪着蘇洋,即使不能陪着,他至少還可以抱一抱小蘇洋,讓他別害怕,告訴他都會過去的。

高遠航沒有時光機,他也就沒辦法回到過去,所以他既不能陪着小蘇洋長大,也不能給小蘇洋一個擁抱。他覺得自己必須要做點什麽,于是他攬過蘇洋的肩,緊緊地把蘇洋抱在懷裏。既然彌補不了過去,給現在的蘇洋一些安慰也是好的。他為蘇洋感到心疼,也感到遺憾,他想,如果他和蘇洋在小時候就認識該有多好,那麽他們就可以互相陪伴着長大,一起度過彼此生命裏最為黑暗的時光。

蘇洋在高遠航的懷抱裏沉默着,他沒有掙脫,因為他感覺到久違的溫暖。他想起之前在居酒屋的時候,自己也想抱抱高遠航的,但是因為想太多而沒行動。

蘇洋覺得這個下午真是奇妙,他和高遠航罕見地互訴衷腸,兜兜轉轉地還是沒能躲過一個擁抱。

抱就抱吧,反正被高遠航抱着的蘇洋也不吃虧。人活着能有幾個這樣的晚上呢,又能有幾個這樣真心疼惜的擁抱呢,蘇洋發自內心地認為,這一刻的擁抱比酒還要醉人,所以不妨讓它停留得久一點。

高遠航抱了一會之後感覺有點奇怪,他一把推開蘇洋說:“趕緊回去吧,快點。”他說完之後馬上低下頭,掩飾自己的表情。他撿起地上的竹簽,像舉着寶貝一樣把竹簽放到蘇洋的眼前說:“應該紮死那些人。”

蘇洋感覺到高遠航似乎還陷在剛才的故事裏,他想要叫醒高遠航,于是搶過竹簽說:“不管什麽時候,殺人都是不可取的。”

蘇洋站起身走在前面,而高遠航的腿因為坐得太久有點抽筋,所以一瘸一拐地走在後面。他們兩個人,一個腳步輕快,另一個步履蹒跚。不過是一個下午的時間,在去居酒屋和回學校的路上,出現的卻是兩幕截然不同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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