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愛到逃離

蘇洋站在不遠處看着林曉諾的背影,在林曉諾跪下的那一刻,他不由得吃驚地張開嘴巴。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更何況是一向高傲待人冷漠的林曉諾呢,蘇洋強忍住自己向前邁出的雙腿,他真的沒辦法眼睜睜看着,這個在他心中如星星一般美好的林曉諾,如此低聲下氣地去祈求他人。

可是,林曉諾已經跪在地上了,他的卑微和屈辱已經付出,蘇洋能做的只有祈禱,祈禱老天能幫一幫林曉諾,讓他的下跪認錯能如願得到程子木媽媽的諒解和寬容。

程子木媽媽和蘇洋一樣,被林曉諾的舉動給驚住了。在和林曉諾的交談之後,她心裏的防線已經出現細微的松動,現在林曉諾的一跪,無疑讓她亂了方寸。

是啊,不管是眼前的這個男孩,還是唐寧,他們都是別人的兒子,這世間有哪個媽媽忍心看到自己的兒子被別人這樣對待呢?她抹着臉上的淚水,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想扶起這個男孩,可是扶起他就代表原諒了他們,她不會這樣做的。哭了一會之後,程子木媽媽覺得自己再停在這裏就會暈倒,她強撐着搖搖晃晃的身體慢慢走到跪着的男孩身邊,已經沒有力氣再動手發洩了,但是她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就這麽放過他們,于是她舉起無力的雙手,一拳接一拳地捶打着男孩的肩膀。

林曉諾的頭壓得低低的,他看見程子木媽媽的鞋子停在自己的眼睛下方,她的腳在鞋子裏來回晃動着,似乎馬上就要站不住的樣子。他本想伸手扶住她的身體,但是當他看清她鞋子表面的脫皮和破損時,心瞬間狠狠揪到一起,他落下了今天的第一滴眼淚。

程子木媽媽打不動了,她緩慢地轉過身向學校大門的方向走去。林曉諾目送着她的背影遠去,心裏的酸楚如河水泛濫般湧了上來,他聲音哽咽地對着漸漸蹒跚遠去的背影大聲喊到:

“阿姨,對不起,您要好好活着,以後我們會常去看您的……”

蘇洋攙扶起林曉諾,雖然時值盛夏,但是林曉諾的手臂卻是一片冰涼。林曉諾臉上那一滴眼淚滑過的痕跡早已消失不見,可是即便在昏暗的燈光下依然能看出他眼眶淺淡的紅色。

蘇洋把頭高高揚起,這樣眼淚就沒辦法肆意流淌。當他雙眼望向天空的時候,他發現原本陰雲密布的天空不知何時竟露出幾道晴朗的縫隙,在那一道道的裂痕之後,便是極為濃重的深藍色。

在深藍色的幕布之上,被撕裂的陰雲之間,朦朦胧胧閃現出的是月光的顏色。

今天總算是過去了,蘇洋攙扶着林曉諾去找高遠航和唐寧,他對着月亮那張時隐時現的臉龐虔誠地祈禱着。

但願所有的悲劇都在今天結束,但願所有的悲傷都能随着陰雲遠去,但願那些在今天傷心欲絕的人們能在明天痊愈,但願每一雙流過淚的眼睛能在明天的陽光下變得更加明亮。

歲月你可以盡情殘忍,但請你不要再折磨那些經歷過浩劫的人和心靈,我不請求你的優待與寬宥,只求你不要雪上加霜。

這一晚,等到唐寧睡着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十二點,蘇洋回房間去找高遠航的時候,高遠航并沒有在房間裏。

蘇洋把電話打過去才知道高遠航在旅館的門口。穿過走廊明亮的燈光,蘇洋在門口的石階上找到正在抽煙的高遠航。

高遠航坐在臺階上彎着腿,上身伏在膝蓋上,蘇洋從背後看着高遠航的頭頂,伴随着縷縷升騰而起的煙霧,他隐約察覺到抽煙的人,此刻似乎正在憂愁着什麽。

蘇洋坐在高遠航的身邊,眼前的夜已經很深很深了,頭頂上方的天空已經徹底晴朗,沒有一絲雲彩遮擋的夜空,點綴着星光點點。坐在門口的兩個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高遠航目視着馬路上來往的車輛,蘇洋則數着高遠航腳下散落的煙頭。

一共七個,從煙頭的數量來判斷,高遠航應該早就坐在這裏了。今天走到這一時刻,所有的事情都已了結,眼下難得的淡淡平靜,他們誰也舍不得打破。

蘇洋把手放在膝蓋上,折騰了一整天,他突然覺得肚子很餓。

“別動,你臉上有蚊子。”高遠航盯着蘇洋的下巴說。

“打死。”蘇洋無奈地抽動着嘴角。

高遠航高高揚起手運足力,對準蚊子落下手掌,啪,他看了看蘇洋的臉,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頗為惋惜地說:“沒打着。”

照高遠航擡起手的高度來看,蘇洋以為落在自己臉上的力量會很大,可他沒想到高遠航只不過是做做樣子,等到手掌真正落在他下巴上的時候,那力道很小很小,近乎于愛撫一樣的擊打,就算能打得到蚊子,估計也不能對蚊子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傷害。

“你倒是用力啊,好像個娘們。”蘇洋抱怨道。

“我不是怕打疼你嗎,再把你這假下巴打變形就不好了。”高遠航臉上的表情雖然沒有變化,但是他的語氣卻顯露出輕松。

“我這是真的。”蘇洋捏着自己的下巴,回應着高遠航的取笑。

“哦。”高遠航撅着嘴,他的視線停留在蘇洋的臉上,目光中有貪戀,還有一些擔憂。

這樣的蘇洋真好,熱心仗義有人情味,高遠航把蘇洋抱在懷裏,白天的大風大浪已經褪去,此刻溫柔且平靜的獨處時光,很難得很奢侈。

回頭想想,他已經和蘇洋一同面對過兩場死亡,之前送別蘇洋的奶奶,現在是程子木,每一次,高遠航都能發現一點蘇洋的好,點點滴滴的好累積到現在,已然頗具規模。

那肉眼看不見摸不着的感情厚度已經足夠他去留戀和依靠。

“蘇洋,我剛才找朋友買好了車票,等拿到畢業證之後,我們就走吧。”高遠航的下巴輕輕抵着蘇洋的頭頂,他的聲音很輕很輕。

“這個公司不同意把三方協議退給我,就等于說我沒有了應屆生的身份,而且我的檔案已經被學校發過去了。”最近蘇洋一直在為協議和檔案的事情擔憂,現在他聽高遠航說已經買好了車票,心底的擔憂瞬間加劇了。

“別管這些了,你人先去上海,等找到工作之後再回來遷檔案,至于協議那幾張紙,證明不了什麽的,不是還有畢業證呢嗎。”高遠航把這幾句已經說了數遍的話再次重複了一遍。

“我怕自己找不到工作。”蘇洋的語氣越發沉重起來。

“我養着你。”高遠航再次舊話重提。

“高遠航……”蘇洋坐直身體看着高遠航。

“嗯?”高遠航有些遲疑地回應着蘇洋的呼喚。

“能不能等等我?”蘇洋第一次把心裏話說出來。

“不能。”高遠航別過頭不再看蘇洋。

“三個月,最多半年,我一定過去找你。”蘇洋走到高遠航的正面,他彎下腰看向高遠航的眼睛。

“不行!”高遠航語氣堅決,他在賭氣所以把臉轉向另一側。

蘇洋有些失落,有些沮喪,因為害怕高遠航會生氣,所以蘇洋一直沒敢把自己的決定告訴高遠航,他打算等到這邊的公司報到之後,弄好檔案的事情再過去找高遠航。

“你就是死腦筋。”高遠航責備着蘇洋。

“不是,我是不敢承擔風險,我也想和你直接過去,可是如果這些問題不能解決,我會一直不安心的。”蘇洋為自己的決定辯解着。

“不安心?我還不安心呢,我怎麽總感覺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呢?”高遠航又點着一支煙,雖然他不願意和蘇洋吵架,但是事情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今天必須要商量出個結果。

“你為什麽總不相信我說的話?”

“不是不相信你說的話,我是看不清你的心。”

“我的心和你的一模一樣。”

“我真想掏出來看看。”

高遠航把煙頭踩滅,今天發生這麽大的事情,現在的他很疲憊,本想帶着蘇洋出去找找吃的,可是沒想到出現了眼前的僵局。他用沉默掩飾着憤怒,哪怕是再多說一句,他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就幾個月,等等我吧。”蘇洋握着高遠航的手,語氣變得柔軟。

“你擔心的那些東西根本沒必要。”高遠航堅持自己的觀點。

“我已經跟家裏說自己找到工作了,如果我突然告訴他們說我去上海了,而且還指不定什麽時候能找到工作,他們一定會擔心的,如果我在畢業之後沒有馬上工作,家裏的親戚會在背後笑話我的,我不想爸媽被別人戳脊梁骨,你給我點時間,等我有了工作經驗之後,再去找工作的時候我就有底氣了。”蘇洋把自己的擔憂一點點掰碎,他希望高遠航能明白他的難處。

高遠航低着頭沒有回答。

“現在唐寧出了這麽大的事,我也不能把他一個人扔下,林曉諾的公司為他報名參加一個比賽,他不能不去,所以我答應他幫他照顧唐寧一段時間。”失去方向和勇氣的唐寧,蘇洋确實放心不下。

“那你就能把我一個人扔下,看來我沒唐寧重要,對,還有林曉諾,他放個屁都比我說話好用,他的請求你屁颠屁颠去做,我的請求你就能心安理得去拒絕,依我看你就不應該和我在一起,你直接和林曉諾在一起算了。”高遠航憤恨地甩開蘇洋的手,顧不上已經麻木的雙腿,他猛地站起身走下臺階。

“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蘇洋很傷心,他沒想到在經歷過這麽多的事情之後,高遠航竟然還會說出這樣的話。

“那我呢?”高遠航質問道。

“我第一個愛上的人。”蘇洋說。

“你看,我們終究不一樣,知道嗎,你是我長這麽大最愛的人。”高遠航的語氣裏哀傷滿溢,之前的尖銳已經不見蹤影。

蘇洋有點想哭,說不清是被高遠航的告白感動了,還是心裏有委屈卻不知道怎麽去訴說。

感情這東西真是奇怪,越是在意越是沒有合适的言語去形容,去解釋誤會。他很着急,可是不管他如何刮腸搜肚絞盡腦汁也沒法描繪出自己對高遠航的在意。

怎麽辦,怎麽就找不到一句話讓高遠航信服呢。

在蘇洋左思右想遲遲沒有回應的時間裏,高遠航已經走出一段距離,雖然雙腿如灌鉛般沉重,但是這滿腔無處安放的失落和傷心催着他不得不離開,去到一個看不見蘇洋的地方。

單靠雙腳的移動太過緩慢,高遠航伸手攔車,一輛出租車如願停在他的身邊。他打開車門剛要上車,眼角的餘光裏出現蘇洋追趕過來的身影。

“別鬧了,好嗎,你能不能不走?”蘇洋抓着車門,高遠航的一只腳已經踏進車裏,再晚上幾秒,高遠航就要消失在面前。

“一起去上海,或者是分開,你選一個吧。”高遠航不想再拖下去,決定權自始至終都在蘇洋的手中,他只不過是在做最後的提醒。

“你別這樣。”蘇洋被高遠航語氣中的冰冷和認真逼得無路可退。

“你應該了解我的,你憑什麽覺得我會等你那麽長的時間,你又有什麽資格要求我等你,這世界上可以選擇的人那麽多,誰都不是非誰不可的。”

高遠航推開蘇洋抓住車門的手,縱然此刻的他心裏有萬分億分的難過在泛濫,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關上了車門。

已經示弱過太多次,已經隐忍太久了,即便對于蘇洋的在意和愛全部發自真心,即便已經下定決心要和這個人一起面對以後的艱難,他真的累了。

他不懂,難道把人變得卑微和低賤也是愛情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嗎?如果是,那麽這樣的愛不如不要。

出租車在空蕩蕩的馬路上絕塵而去,留下蘇洋一個人在原地發呆,直到高遠航離開很久之後,蘇洋都沒能想明白,到底是自己太自私,還是高遠航太懦弱。

蘇洋垂頭喪氣地走在回旅館的路上,身邊沉默的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這樣一來,蘇洋走過的路也就被一個接着一個的影子填滿,循環往複卻是永不停留。

他是自私的,蘇洋不得不承認,那麽高遠航呢,那個口口聲聲說着愛他在意他的人,卻為何幾次三番地把他丢下。

飛機的轟鳴聲劃破長空,蘇洋循聲去望只看見滿天的皎潔月光。他很想問問那些零星閃爍的星鬥和大如盤的月亮,為什麽明明相愛的兩個人要永不停歇地彼此折磨。

是不是他們錯了,所以老天要懲罰他們一次又一次,直至愛到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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