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
“她怎麽喝成這樣?”何姐趴在馬桶上胡亂一吐,李露露在一旁拍拍她的背,我端着手中的溫水,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就當她姨媽來吧,每年這個時候她都這樣。”李露露難得地沒有損她。喝醉的何姐并不知道我們擡着她有多累,她難受得皺着眉頭嘴裏一直喊着兩個字,她說得含糊不清,我沒有聽清。而李露露一瞬間的表情我難以形容,我第一次見到她這種表情,如果硬要形容的話,那就是無奈的悲傷吧。
我想,那兩個字,應該是人名吧。
我沒有多問其中具體的原因,幫着李露露把何姐搬到床上,就不再管她了。李露露今晚在這裏留宿,我們兩個坐在客廳喝着熱茶吃着小零食看起了憨豆先生,除了笑我們就不再多說什麽,這是我和她認識這麽久以來度過的最安靜的時光,蠻難得的。
快要淩晨兩點時,李露露撐不住睡意躺在沙發上睡了。我關掉電視,收拾着桌上的垃圾,睡意全無。安靜下來就是愛胡思亂想,想一些亂七八糟的,關于阿林提到的複讀還有關于柳風的事情。我想立刻忙起來,不去想這些,我又想找個安靜的地方靜一靜,整理一下思緒。就連畫畫我也畫不下去,我什麽都不想幹。我索性穿上大衣,搬了張凳子坐在院子裏望着天空,撐起傘看着紛紛揚揚的雪。
我很讨厭雪,但飄落下來的雪意外地讓我感到了少有的平靜。
“還不睡?”何姐不知何時醒來,她披着睡袍站在我旁邊。我說我睡不着,她說正好,讓我去陪她逛逛。我想着無事可幹,就答應了。我們稍微收拾一下就出了門,各撐一把傘在路上走着,這裏不是什麽市裏,即使是聖誕節,這個點也就只有幾個從教堂回來的人。
“要去公園?”這裏的路走了一個月也熟悉了,去菜市場的路上會經過一個公園,公園裏傍晚的時候會有很多老人和小孩。何姐點頭應了聲。事情開始有趣起來,這麽晚去公園還真是頭一次,跟探險似的。
結果真的是跟“探險”一樣,何姐從羽絨服口袋裏掏出一個塑料袋,她走到公園中心花壇旁,花壇旁有個小臺子,是可以坐下的地方。我以為何姐打算坐那上面休息,可她彎腰開始挖起了雪,這是要在半夜打雪仗嗎?
“快過來一起挖。”她催促我。
“哦,這是在挖什麽?”
“等會你就知道了。”她說得神神秘秘。我更加好奇這雪裏面埋的是什麽了。
這雪不深,我們挖得很快就碰到了東西,我扒開一看,是酒瓶子。何姐把塑料袋撐開,讓我把瓶子丢進去。我有點無法相信,這大半夜的來公園挖酒瓶子?可能是我的表情太無語,何姐對我解釋說她喝酒喝太多就把垃圾丢這了,所以趁天亮之前趕緊收拾掉比較好。
“真的是太會教育人了,不愧是為人師的何姐,真是以身作則。”我棒讀出這句話,挖得更加賣力,我覺得太沒意思了,還是睡覺來的實在。挖了八個酒瓶子後又挖了一會,周圍沒什麽東西了。但何姐還在挖着,像是在找什麽。
“你在找什麽?”我可以幫忙。
“沒什麽。”她淡淡地說,背對着我,公園的路燈是昏暗的橘黃色,我看不清她表情。我聽見一聲濃重的嘆氣,她接着對我說,“你先回去吧。”然後我就回去了,我不是一個多麽好心的人,更不會在這麽冷的情況下讓自己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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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途中雪總算停了,我在前方一個路燈下碰見了李露露。我向她招手,她接過我手中的塑料袋子,呼出的白氣融化在空氣中。
“暮景人呢?”她往後瞄,并沒有看到人影。
“她在找東西。”
李露露問我一下情況,得知何姐在雪地裏找了有一個多小時後,她嘴裏念叨着傻子,拿出手機撥了一通電話給何姐,電話響了半分鐘才接起來。“東西你別找了,在家裏的客廳桌子上,我幫你帶回來了。”她說完這句話結束了通話,我沒有忍住,還是問了她何姐找的東西是什麽。
“枷鎖。”李露露說的不清不楚還帶着點非主流的文藝色彩,她每次都會在這種時候開始裝逼。我看她也不願意說的樣子,就沒有多問。擡頭望着天空,東邊的天有一點橘紅暈染開,早晨快要到了。
我和李露露回到家不久,何姐也回來了,她是跑回來的,看着空空如也的桌子,氣喘籲籲地對李露露說:“東西呢?”
“不知道,誰知道去哪了。”李露露玩着手機看都不看何姐一眼。
“你——”
“我怎麽了?那東西留着還有意義嗎?”李露露突然站起來,把我吓了一跳。她沒有理會我,而是徑直走到何姐面前,揪着她的衣領,“該放下了,何暮景,今天是聖誕節,我們一起去看TA好不好?”
我不知道這個TA是指誰,李露露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我讓驚訝,我呆呆地坐在沙發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何姐低着頭,臉色蒼白,虛弱地說:“我繼續找——”
“何暮景!你夠了!”李露露扯了幾下她的衣領,吼道:“幾年了?你說幾年了?前面一年你沒放下情有可原,可是這都第三年了你還這個樣子!你等的人已經永遠不會再來了!永遠都不會了!”
李露露哭了,豆大的淚水啪嗒啪嗒地流着,滴到衣服上,滴到她自己的手上。
“你什麽都不懂。”何姐握住她的手,聲音顫抖,眼神渙散。
李露露止住哭聲,僵在了原地,何姐推開她出了門。
“靠!”李露露憤怒地對着沙發拳打腳踢,嘴裏念着各色髒話。我有點擔心沙發被踢壞,安撫了她的情緒,她冷靜下來,要求我煮一碗清湯面給她吃。我看着面前吸鼻涕的人,決定把這事情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我們兩個吃着面,都沒有說話。李露露是個直爽的人,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吃完後她滿足地喝着面湯,“你不好奇嗎?”她問我。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麽,但是比起好奇我更多的是覺得可惜,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一定是發生了很痛苦的事情,才會讓兩個人都這樣反常吧。一個一直放不下,一個一直希望她放下。兩個人都不好受吧。肯定都不好受吧,因為不是自己滿意的結局啊。
我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了李露露,她揉亂我的頭發,笑出了聲。我想到了柳風,有那麽一秒我很想哭,但也僅僅只是那麽一秒而已。李露露站起身,她套上羽絨服,臨走時對我道了謝。我一時不習慣她的客氣,覺得十分別扭。
送走李露露,我看了下時間,七點多,還早。我照常收拾一下客廳,拎着菜籃子去買菜,經過公園的時候我走到挖酒瓶子的地方,何姐果然坐在那裏。金色的陽光灑在白銀的雪上,發出刺眼的光,有幾速照在了何姐疲憊的面容上,她雜亂的發絲在陽光下更顯得不真實。她抽着煙,地上有好幾支煙蒂。她眼角發紅,看了我一眼,我走過去和她打招呼,問她中午想吃什麽,她吐出一口煙,對我說,“清湯面。”
我應着好,看了下天氣預報,今天仍然有雪。
之後的日子似乎回歸了正軌,我們都默契地沒再提那天的事情,但何姐越來越差的臉色在說明有東西改變了,這期間我聯系過李露露,和她說了何姐的身體情況,而她卻說,過段時間就會好的。我也就沒有管。
很快就到了元旦,那三天孩子們放假,我們也可以休息了。跨年那天晚上何姐家很熱鬧,李露露帶來了三個朋友,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其中一男一女是情侶。聽對話他們幾個是大學同學,這次是難得一聚。
我跟他們不太熟悉,打了聲招呼我就躲到自己房間繼續畫畫。門外時不時傳來他們打鬧的聲音,我坐在房間裏,鉛筆始終停留在白紙上的一處,畫不下去。我打開手機打算轉換心情,收到了阿林元旦快樂的短信,我沒有馬上回複。大學生活是不是真的很開心呢?是吧。每天睡前想着何時去玩,而不是想着隔天的溫飽問題;可以遇見很多形形□□的人,而不是日複一日的都只和這麽幾個人交流;大學雖然很苦但總應該是精彩的吧,而不像我一樣,對這個自己選擇的現實感到疲憊無奈。
如果我上了大學,是不是很久很久以後,也會有這麽幾個朋友呢?應該不可能吧,我是如此無聊沉悶的一個人。
——你打算複讀嗎?
朋友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
——我想上大學嗎?我這麽問自己。
頭突然間疼起來,有很多畫面竄進了腦海,連成一串串。李露露揪着何姐衣領的畫面,李露露哭的畫面,雪地裏的煙蒂,何姐蒼白的臉……這些畫面絞在一起,像廢紙一樣亂成一團,最後變成黑黑的一團污漬濺在了潔白的畫紙上,招人嫌棄。
——我不想哦。那樣很痛苦,就像高中一樣。
胃突然痛起來,這種熟悉的痛感有點懷念,好在我一直備好胃藥。去廚房倒水時經過了客廳,桌上擺着酒和一堆下酒菜,幾個人圍在那裏玩着游戲。我輕手輕腳,不讓他們發現——要是被發現了可能會被抓去玩游戲。好在客廳那個角度看過去,很難發現我的存在,我連進廚房都沒開燈。可胃實在太痛了,我忍不住蹲在洗碗池邊上。有人走進廚房開了燈,我想起身,卻聽見了李露露的聲音。
“暮景她已經沒救了。”李露露話中帶着嘲諷。
“怎麽,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治好她的心病嗎?”說話的是一個男的,這男的是李露露帶來的朋友中沒有對象的那個。我記得叫什麽來着,好像是叫彭雲。
“怎麽,我不想管她了,你不開心了?”李露露這語氣聽得我起雞皮疙瘩,她第一次用這語氣對男人說話,跟撒嬌似的。
“我當然開心,但也得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管她啊。”
“暮景她自己開心就好了吧,我看她一輩子只認定了葉黎這個人。我們兩個培養出來的好學妹就這麽把我的發小吃得死死的,該說不愧是葉黎嗎?真是一個罪孽深重的女人。”李露露的語氣卻不似這話的內容一樣輕松,我能聽得出她話語中的惋惜和無奈。但是,葉黎是誰?是葉梨?還是葉離?還是夜裏?何姐那天喝醉酒嘴裏念叨的應該就是這個名字了。但一切的關鍵是這個人是李露露的學妹,是女的。信息量太大,一瞬間我腦補出了一場青春戀愛百合狗血劇。
“你這話說的,你當初自己不也是很支持她們兩個嗎?”那男的笑了一下,“以前的日子真好啊。”
“是啊,真好啊,那時候你可沒像現在這樣。”李露露笑得陰森森的,我都能感受到這撲面而來的怨念。
“我怎麽了?”那男的很無辜,“明明是你自己一直都不接受我的求婚……”
“咳咳!”李露露被他的話嗆到了,“明明、是你自己……”
李露露竟然有人追!不對,李露露竟然有男朋友?不對,這畫風的突變簡直了!眼看面前小劇場馬上就要變成粉紅泡泡模式,我胃更疼了。此刻我深切體會到偷聽他人說話是不正确不正當的行為,所以我馬上站起來打斷他們。我的胃真的受不了了,我現在全身發冷,頭也有點暈。
“白雨你什麽時候在的?不對你的臉色……”看着朝我走來的李露露,我眼前一黑。
胃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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