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冬日。
寒風喧嚣的夜晚,我逃出了家。胡亂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急得連外套都沒有穿,我就拖着行李坐上了最後一班的公交車。
去往火車站的路上我只能發消息給親如姐姐一般的人——李露露,她比我大9歲,很照顧我。我和她說了事情的緣由,她立馬發給我一串省外的地址,說是可以住在那兒。我沒有絲毫猶豫,買了票,乘上火車。離開了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沒有任何留念。我驚訝于自己的堅決,可能不會再想回到這個地方了吧,畢竟是懷着逃跑的心情離開的。
下了火車,外面白皚皚一片,聽路人說這次雪下得太早了。我又坐了長達兩個多小時的客車,等我迎着大雪拖着沉重的行李找到李露露提供給我的地址時,已經是中午十一點多了。我很餓,肚子在抗議,又沒有多餘的錢,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面前這棟屋子的主人上了。
多麽可笑,未來在一個陌生人手中,猶如任人丢來丢的玩具。我讨厭現在的自己。
這裏是三層的獨棟房,外表簡約幹淨。有一個小小的院子,從外面只能看見裏面種了一顆光禿禿的銀杏樹,瘦瘦的枝條上蓋着一層厚厚的雪,好似随時都會斷掉一樣。抖掉肩膀上的雪,我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的雪,但不管是大雪還是小雪,我都十分讨厭。
據李露露說,屋子的主人是李露露的發小——一位27歲的幼教老師,因為過于懶惰所以現在在家裏開設兒童補習班。我是第一次見李露露有發小,有點好奇對方的性格,在我看來,能當李露露這個深井冰的發小,那麽十有八九也是個深井冰。
敲了兩分鐘的門,屋子的主人才出來。是一位頭發亂糟糟的女子,穿着又紅又土的睡袍和奇怪圖案的棉拖,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誰啊?”女人語氣并不友好。
“我是李露露的朋友……”我這麽說着,其實一點都不想稱李露露為朋友,對于我來說與其說她是朋友,倒不如說像是遠方表姐那種感覺?我還想再解釋一些,但我卻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我心裏琢磨了一下合适的用語,又對将要站着睡着的女人說道:“李露露說這裏可以租房,所以我……”
“哈?你說什麽?”女人一臉莫名其妙,她撓撓頭發,睜大眼審視我幾秒,就把我帶進了屋子裏。
通過和她的幾句交談中,我得知她并不知道這件事,只是在昨晚聽李露露說今天中午會到她家串門。果然,李露露這個人,除了畫畫之外,她就沒有幹過一件靠譜的事情。屋子的主人叫何暮景,身為發小的她對李露露更加了解,聽我報出李露露的名字後,她很快就認定整出的幺蛾子的人是自己的發小。要是在平時,我肯定無比贊同她的想法,但是很遺憾,這次整出幺蛾子的人是我。
何暮景給我倒了一杯熱茶,我用已經冷得沒知覺的手捂住了杯身,很暖和。她又端出一盤甜點給我墊墊肚子,我表示感謝後,不顧形象吃了起來,再喝一口熱茶,我覺得自己活過來了。而何暮景在我狼吞虎咽的時候給李露露打電話,我不清楚李露露跟她說了多少我的事情,但從她時不時冒出的髒話可以看出李露露又在作死。
我喝完茶何暮景也正好被李露露挂了電話,她生氣地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摔,看了眼我面前的空盤子,語氣和粗魯的動作截然不同的溫柔,“還要不?”
我點頭又搖頭,感到窘迫。
她窩在沙發上,用棉拖踢了踢客廳桌子,“桌上有一把客房的鑰匙,二樓有個門是金色門把手,你就住那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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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事情這麽順利,她不耐煩的樣子我以為她不會答應。“謝謝你。”我發自內心感謝她。我不可能白白住在這裏,得馬上找一個兼職,我的存款可付不起房租。斟酌一下,我與她協商:“房租的話可不可以下個月再付,我會馬上找到兼職來付房租……”
“你要找兼職?”她突然來了精神。
“是的,怎麽了……”
“你是什麽專業的?”
“我……我沒有上大學……”說到這我慚愧地低下頭,高中沒認真學,高考成績小學生看了都會發笑,我也不想複讀。前面的五個月都在打工,為了存錢報漫畫培訓班,本來就因為這件事和家裏人吵過不止兩次,更別說又因為那件事被趕出家門。
暮景聽到我這樣說眉頭微皺,她又接着問:“你幾歲?”
“18歲。”
“成年了啊。”她這話說得陰陽怪氣,我聽得不舒服,她打了一個響指,說:“房租你做家務代替就行了,今天下雪,孩子們不來上課,正好我這缺個人手,等下教教你該怎麽管孩子。”
我花了三秒來消化這話的意思,事情順利得讓我不敢相信,沒想到她會直接給我一份兼職。我無法回報她,打從心底感謝她,同時也為之前認為她是奇怪的人而感到抱歉,我再次對她鞠躬,高聲道:“謝謝你!何姐!”這是我對她的尊稱。
從那天開始,我就在這間屋子裏生活了。每天早上去菜市場買菜,包好一日三餐,何姐星期一三五晚上教孩子們跳舞,二四六則是教鋼琴。不得不說,何姐梳好頭發真的像個和藹的大姐姐,平時看起來毛毛糙糙的,在孩子們面前倒是一直帶着溫柔的微笑。
我的工作除了家務,還有一項就是在何姐教課的時候一旁打下手,以及清理教室——其實是兩間空房間,都在一樓,一間安上鏡子當做舞蹈室,一間擺着鋼琴和電鋼琴當做鋼琴室。
我很快适應了這裏的生活,不知不覺,一個月就過去了。我的手機,除了何姐和李露露還有詐騙推銷電話就沒有人打進來過。我早在安定下來的第二天給家裏發了消息報個平安,爸爸說了難聽話後就再也沒有理我,媽媽偶爾會發消息,內容都是一些勸我“改邪歸正”的字句。我無可奈何。
我以為生活會這麽不平不淡地過下去,但聖誕夜那天,有些東西發生着細微的變化,就像我手中慢慢發酵的米酒。我煮了些米酒,端一碗回房間繼續練習畫畫,當漫畫家一直是我的目标,我查好了這附近的漫畫的培訓班,但是我微薄的工資還遠遠不夠付其中的學費,我得多多加油才行。何姐今天早早就出門了,外面沒有下雪,是個好天氣。
正當我充滿鬥志打算肝一晚上人體時,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我高中的一個朋友——阿林。我們很久沒有聯系了,我原以為我忘記了她,但她的名字就像打開了開關,高中生活的種種湧現出來,記憶還是那麽清晰,仿佛一切都沒有變過。
我接起了電話,那頭還是熟悉的聲音。
“白雨!聖誕節快樂!”
“聖誕節快樂!”我提高聲音裝作很激動的樣子回答她,我是不想和她聯系的,因為我現在的境遇足夠糟糕了。
“你最近過的怎麽樣?”
“還好吧,我在兼職呢,你呢?”為了讓她不多問我的情況,我馬上轉移了話題。
“我其實……在複讀……”阿林說得支支吾吾,我倒是驚訝于她竟然複讀,因為高中時她是最愛玩的人。
“你自己想複讀嗎?”我問出了關鍵問題,如果是她自己下定決心那麽一切都好說,如果不是的話,那豈不是很痛苦。
“是的。”她毫不猶豫地回答,“高考結束我知道自己考不好,只有上大專和出去工作兩條路可以走,家裏人說我只要趕快找一個男的就行了,這太恐怖了。我想起了初中的同學,就是我以前跟你說過的那個初中辍學懷孕的女同學。高考結束後我出去玩,在路上碰見她,要不是她跟我打招呼我根本認不出她,她整個人都變了,變老了,變土了,變得和那些農村大媽一樣了。看見她我仿佛看見了未來的自己,在我們村,你懂得,不讀書只能嫁人了,就算你去找工作,也未必能夠找到一份體面能養活自己的工作。我怕了,我後悔了,我後悔自己高中三年都在玩。我想了很久,沒有選擇上大專,因為我看不起大專,看不起我自己,我想我還是拼一拼吧。最後我下定決心,和家裏人談了很久,選擇了複讀。”
我靜靜地聽完她說的話,她身邊都是一些混混朋友,這些話想必她憋在心裏很久了吧。在記憶裏她是個活潑的人,愛玩愛混又安于現狀。現在的她明顯比以前更加成熟,我感到欣慰,又有一絲羨慕。
“你呢?你打算複讀嗎?”她問我。
“……不打算。”我看了眼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雪。
“你跟家裏人吵架了吧,我回村裏時街坊鄰居都知道這事,你和父母吵架的原因我不清楚,但是你想想,你現在才18歲,還年輕,明明有很多可以選擇的機會,你怎麽就死腦筋硬要報漫畫班呢?”
“我喜歡畫畫。”我簡短地回答她,只能這麽回答她。
“畫畫什麽時候畫都不遲,上大學就不一樣了,只有這個年齡段可以享受,這其中的經歷與見識可不是練練就能得到的。而且現在就業這麽困難,有一張本科文憑也是給自己未來的保障啊。你之前不是一直囔囔着要單身一輩子嗎?既然這樣了,為什麽不為自己的人生好好考慮呢?”
我咬住嘴唇,不想說話。我很想對她說你什麽都不知道,可是這樣說又能改變什麽嗎?什麽都不能改變。她高高在上好似什麽都懂的語氣使我厭煩,我不想聽她的叨叨絮絮,盡管我知道她是在為我擔心。我敷衍地回應她的話,中途轉移了好幾次話題,但她總是硬生生的把話題扯回來。非要訴說她複讀時的經歷以及她所學到的人生大道理,擺出一副前輩的姿态說我應該怎麽做。聽了她的長篇大論,我已經知道許久不與我聯系的她為何會在回鄉之後突然打我電話了,她只是想在一個狼狽不堪的人身上找尋自己的優越感罷了。
有什麽破碎的聲音響起,我想,那是我和她之間的聯系吧。
她終于結束了自己的表演,喝了一口水,又用苦口婆心的語氣對我說道:“所以啊白雨,你可得好好加油啊。”
“嗯,你也是,複讀加油。”
“嗯嗯,那當然啦。”她輕松地語氣回歸到了常态,我正準備挂斷她的電話,她又開口了,“對了,你有和柳風聯系嗎?”
聽到這個名字,我條件反射地心跳加快,警惕起來,我試探她,“沒有聯系啊,怎麽了,突然提她。”
“我這次回家,聽我媽說她現在可厲害了,上的是雙一流大學,成績也很好的樣子。”
我握住拳頭,有什麽東西從心髒裏露出了芽兒,一瞬間瘋長,占據了全身。很痛苦很難受,本來想要掩埋的回憶被硬生生地扯出暴露在現實之下,留下了扯爛的冒血的傷口。門口傳來了吵鬧聲,是李露露的聲音,我以臨時有事為借口,終于結束了這次通話,可以的話,我希望這是我和她最後一次對話。
李露露在門口囔囔着,我縮着身子跑出去開門。原來是何姐喝醉了,真是稀奇。從我和她生活的這一個多月來看,她是個分外注重營養健康的人,別說喝酒了,她連飲料都不喝。陣陣冷風刮來,我和李露露抖抖身子,拍去何姐身上的雪,把她擡進了屋子。
雪下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 想一想,還是把這文搬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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