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
清晨,麻雀剛開始叫喚,我就醒了。這兩天都在休息,今天身體感覺還不錯,看來感冒已經好了。去院子裏的時候,堆在牆角的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去菜市場的路上能看到一點點綠色冒出來,金黃的陽光灑下,很暖和,春天要來了。
買完菜何姐已經到家了,她攤在沙發上睡着了,眉宇間都是濃濃的疲憊,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眼角的皺紋多了一條。
——難過的時候就該吃清湯面。
腦海莫名想起李露露的話,我擅自煮了一碗清湯面,喊何姐起來吃。何姐吃得蠻開心,我找機會問了她複讀的事情。
“你要複讀?”她似乎有點驚訝。
我點點頭,說出了我的決定,“我想上大學。”
“那你想好報什麽專業了沒有?”何姐皺眉,一改懶散的姿态,正經起來。
“跟畫畫相關的專業吧?”我也不确定。
“再過三個月多就高考了,你這樣肯定來不及。”何姐問我,“我記得李露露教過你一陣子素描?”
“嗯。”她放假閑的時候會來我家教我一點點。
“我看你也是個不愛學習的主,你報個藝術特長生吧。”何姐為我一一分析着,“複讀很苦,幾個月沒接觸書本的人複讀的話會更加痛苦。還不如報個藝術特長生,學畫畫,參加明年的藝考,這樣文化分數也低。我記得複讀學校一般都是八月開班,裏面也有專門的藝術特長生的班級。”
“這樣子……”花費會不會太多了?高中的時候就是因為經濟原因我沒有報上特長生,雖然去年賣了老房子家裏有一筆收入,但是複讀和畫畫要的錢,肯定是比單純的藝術生還要花費更多錢,不僅如此,藝術生的大學學費每年都是一兩萬,又是一筆開銷。我不值得家裏花這麽多錢,更何況,我還沒決定報什麽專業,也不是非要報藝術特長生。可是……說真的,對于複讀,我也沒多少信心我能學好。我忽的感覺被潑了冷水,之前的幻想被狠狠地沖去,暴露出醜陋的現實。
“怕花錢?”何姐微眯眼睛,那雙眼睛似乎看透我的心思,“說實話,我以為你會選擇開店。”
“什麽?”
“你經常打工吧。”肯定句。
“嗯。”上高中開始,一到暑假我就會謊報年齡去找兼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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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我這裏幫忙我就發現了,你這個人雖然宅,但是應付人還蠻厲害的,剛來這裏一禮拜,菜市場的人都會給你打折了。”何姐用手指敲着桌面,“我還以為你到時候會開家店呢,聽你說要複讀确實讓我驚訝了。”
“因為……上了大學才會有文憑。”有了文憑才能在這個社會上混下去吧。
“你這思想太死了。”
“我知道,現在這個社會文憑一堆,但是,我想要上大學,想要學點人生經驗。”這樣……離柳風更近一步了吧。
“可你又在糾結。”何姐眼神淩厲,我覺得自己被她一層層刨開,“你想報特長生,但你又擔心錢的問題,再加上你未來不可能給家裏抱孫子了,對家裏人有愧,就更加不希望家裏人花錢了。雖說你想複讀,但你又不确定自己能否好好學下去。”
“是的……”我低下頭。
“你和我以前很像。”何姐走過來拍着我的頭,“你就自私點吧,複讀如果讀不下去放棄就行了,如果讀不好管它呢,花錢就花錢,回老家開店照樣生活下去。”
“可是——”
何姐打斷我的話,“年輕人就該自私任性點,想這麽多幹什麽。”
“但是——”
“好好和家裏人談談吧,錢是你父母的,他們想不想花在你身上是他們的事,不是你能決定的。”她用力拍拍我的肩,不知是為我加油還是在打我,“不要做自己會後悔的事情。”
“何姐……”有沒有人說你其實有點極端?這話我不敢說出來。
之後,何姐給我提了一個建議,讓我三月到七月這段時間學畫畫和高中的基礎知識,到了八月再開始複讀,參加明年的高考。
我還在猶豫,回到房間什麽事都不想做,正巧媽媽又打來電話。
“阿雨啊,媽媽這幾天問了下,咱們市裏面有個複讀學校,聽說蠻不錯的,你要上不?”
我想當藝術生。我想這麽說,可我沒能說出口。我和媽媽說回去再說,又和她唠嗑了一會,結束了通話。我一時打不定主意,我在想自己選擇複讀是否真的是正确的選擇,我沒法做到何姐說得那樣無視家裏的錢。手指在手機通訊錄上亂滑,我想找阿林談談,但想起聖誕夜的通話我又不想找她了。最終手機停留在柳風的新電話號碼上,我沒有删除她的電話,如果是柳風的話,她會怎麽說呢?
高一時她鼓勵我畫畫,那時我鼓起勇氣和家裏人說了要當藝術生,媽媽向李露露咨詢了情況,回來時跟我說開銷太大,家裏沒有這個錢。這種事無可奈何,柳風倒是一直很惋惜,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是因為這件事。要說誰最支持我畫畫,那就是柳風了。
我忽然想見柳風了。
——如果你真的想要為她好,就去找她,馬上對她道歉!好好愛惜她!珍惜她!這麽簡單的道理為什麽你就是不懂!
李露露的話萦繞在我耳邊。我這樣子是不行的,我一直都知道我這樣子是不行的,不能再這麽頹廢下去了,必須得前進了,不能再逃避了。
既然決定向前走——
我撥通了柳風的電話,随着一聲一聲嘟音,我的心跳越來越快,手心冒出了冷汗。
響了幾聲,我挂斷電話。
手中一直捏着電話,我坐在床邊無比憎惡自己。是我把柳風推開的,現在又想從她這裏得到鼓勵,我是個混蛋,把柳風當什麽了啊。傷害了她,推開了她,又想拉回她從那裏索取慰藉,我真的是糟糕透了。
我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我真的打了自己一巴掌。
“哈哈哈。”李露露趴在桌子上笑道抽筋,“所以你這臉上一巴掌是自己打的?”
“是啊。”我淡淡地回應她。
晚上李露露來找何姐了,拎着活蹦亂跳的魚,硬是要何姐給她做酸菜魚。我沒事情幹頂着紅臉只能被李露露嘲笑了。
“你來幹什麽?”李露露這個人,不可能無緣無故就來找何姐。
“想吃魚就來了。”她悠閑地吹着口哨,“暮景做的酸菜魚可好吃了。”
看這樣子李露露是不打算說她來的目的,我也就沒多問,晚上我們三個人吃完魚,她就打發我去洗碗收拾了,不知和何姐在客廳聊些什麽。我也沒有興趣偷聽她們的談話,一直在猶豫是否要向爸媽說藝術生的事情,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答應。
“李露露!”何姐一聲怒吼吓得我差點手滑摔碎碗,“你不要多管閑事!”
我洗幹淨手,蹲在廚房門口,偷偷瞄了眼外面,何姐揪着李露露的衣領,下一秒就要揍上去似的。
李露露冷笑,“我要是不多管閑事還真就不知道葉黎和你的那點小情趣。”這話有點諷刺的意味,好像就是在說,如果當初好好把戀愛談下去,葉黎就不會出車禍了一樣。
“你——”
“我什麽?你就是不願意接受她離開的事實,她死後你搬到了這,已經三年了,假裝自己過得很好有意思嗎?你別以為你掩飾得很好,我們都認識多久了。”
“那又怎麽樣?”何姐聲音沙啞,“我願意這樣。”
“葉黎不希望你這樣。”李露露又重複一遍,“她不希望你這樣!”
“我愛她,她一直都相信我。”何姐顫抖地說,“可我不相信她,所以報應來了。”
這兩句話沒有什麽邏輯關系,我聽得似懂非懂,但李露露肯定聽懂了,她嗤笑,“你現在還是不相信她吧。”
何姐沒有說話。
李露露繼續說着,“葉黎她住過的三個地方,你去過了吧。為什麽不願意看葉黎留下的那本日記呢?”
她撫上何姐的臉龐,把散亂的頭發挽到耳後,又抱住何姐,哀求道:“暮景,相信她吧。”
之後兩人都沒有說話,我不敢出聲,屏住呼吸仔細聽,有微微的啜泣聲。
是李露露在哭。
我心中一嘆,起身繼續洗碗。等我出來的時候,李露露已經躺在沙發上睡着了,她眼角和鼻尖發紅,身上蓋着一張毯子。何姐則是少見地坐在鋼琴房裏,修長的手指搭在琴鍵上,倒是一個鍵都沒有按下去。
“何姐……”我站在門口喊了她一聲,就沒了下文。我也沒什麽可跟她說的。
“我啊,小時候的夢想是鋼琴家。”她彈了幾個音,不像是在對我說話,“但是小時候家裏窮,學不起鋼琴,直到高一暑假家裏人才同意讓我學鋼琴。我本來是打算報音樂生的,可那時我年輕氣盛,因為一個女孩放棄了鋼琴,高中頹廢了三年……”
原來是這樣……
“後來她背叛了我。”何姐語氣沒有起伏,就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看來她是真的已經放下了。
“那時我很絕望,覺得全世界都抛棄了我。”她嘲諷一笑,在笑年少無知的自己,“我那時很恨,恨世界,恨那個人,更恨自己。我就想着不能讓她得逞,于是我一沖動就說要複讀,目的是為了狠狠報複她,讓她知道她不在我身邊我是過得多麽好。我那時真的是瘋魔了……”
我靜靜地聽着。果然如李露露所說,何姐會去複讀是因為一個女人,雖然之前就隐約感覺到了,不過沒想到何姐是這麽愛走極端的人。
“不過複讀太苦了,那時我被現實虐的體無完膚,被迫看清現實了。”何姐又彈了幾個音,是小星星的曲調,“我明白了我應該為自己而活。第一次複讀後的高考我并沒有考好,不顧家裏反對,我硬是鬧着要再一次複讀。”
“後來我拼了老命才考上較好的大學,認識了葉黎。”何姐輕輕蓋上鋼琴,眼裏流出了悲傷,“我們交往後,我一直很不安,我不想遭到她的背叛。出國後,無論是她打電話還是她寄東西過來,我都無法相信她,我認為再愛的人終會有不愛的一天。她想方設法讓我安心,但是有些東西就是紮根了,拔不出來了。”
“我愛她,她也愛我。”何姐眉宇間的悲傷更濃了,“可是我不相信她,我害怕她背叛我。”
何姐沒有看我,她注視着前方,輕聲說,“那些明信片,那些信件,都是滿滿的愛意。美好到讓我覺得不真實。李露露說的對,我一直在逃避,我害怕在日記中看到了別的內容。”何姐轉過頭看向了我,她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沒辦法啊,我自己也不想這樣。”
她嘴唇發白,眼神渙散,“我病了……”
我上前扶住面前差點暈倒的人,她閉緊雙眼,渾身冒着冷汗,我攙扶着她,頓時覺得何姐消瘦了不少。
何姐在房間裏休息了,我叫醒了一直在打呼的李露露。告訴了她何姐的情況,她表情濃重,“更加嚴重了……”
“應該去看心理醫生吧。”我擔心何姐的身體狀況,一瞬間紅潤的臉就變得煞白,真的是很恐怖。
“沒用的。”李露露攤在沙發上,“她的病只有她自己能治好。”
我沒話可說,她也無心交談。
我們沉默了半晌,她最先打破了沉寂,“複讀的事情定下來了嗎?”
我說了何姐給我分析的情況,又詢問李露露:“美術特長生很累吧?”
“還行,你有功底,四個月加訓一下,去報藝術生應該是沒問題。”李露露是美術生,她說的話我放心。
“那我這幾天和家裏談談。”
李露露沒再多說什麽,我們互道了晚安,就回房間了。
一早,我來到客廳,李露露已經不在。何姐坐在沙發上抽着煙,茶幾上放着兩個空茶杯,煙灰缸裏有幾根煙蒂。
“早上好。”何姐掐滅了煙,“你這個月幹完就走是不是?”
我點點頭,“可能27號就走。”
“那行。”何姐理了理頭發,“正好我也不幹了,這幾天你幫我收拾家中的東西,我要搬家了。”
“為什麽?”是找到了別的工作了嗎?
“去治病。”何姐坦白道,她說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事情一樣,又補上一句,“自己治。”
我又看了眼桌上的茶杯,看來,她和李露露談了一整晚。我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窗外響起了燕子的叫聲,清脆的聲音令人心情都愉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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