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危樓夕照,楊柳橋邊,晚風拂面。
一個身着布衣的落拓漢子,獨立長湖岸邊。平湖映着漢子的眼睛,他的瞳孔比湖水還要清澈,偏偏又帶了三分醉意。波光搖動時,漢子對着湖水許了一個願:希望之後能一路無事,順順利利與大師兄二師兄四師弟會面。
然後,他才嘆了一口氣,道:“出來罷。”
“你不用驚訝。”追命見身後沒回應,又道,“我就是在叫你,關大少爺。”
終于,柳下長亭的柱子後面,冒出一個人來。看他相貌,不過十八九歲的青年,面如冠玉,衣着華飾,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走路的步子很慢,一步步走到追命面前,有些沮喪道:“崔大哥,你怎麽知道是我?”
追命笑道:“你跟在我身後跟了這麽久,我都不知道的話,也不用再做捕快了。我說,你一個人偷跑出來,就不怕令尊擔心?”
關玉聽得追命前半段話時剛要奉承,再猛聽得他後一句,低頭道:“你又怎麽知道我是偷跑出來的?”
之前見你,哪次你身後不是一大堆侍從?追命笑道:“我不認為令尊會放心讓你一個人出來。”繼而又正經道,“你還是回去罷,不然你爹真的會擔心。”
關玉一聽急了,連忙跑到追命身邊,叫道:“不!我好不容易才出來的,趕了好久的路才追上你,怎麽能就回去!崔大哥,你就讓我跟着你去見見世面罷。”
追命道:“見世面?”
關玉點頭道:“對啊對啊,你這兒又是要去破案?”
追命苦笑道:“哪兒來那麽多案子。我是去見我兩個朋友,沒什麽世面可見。”
關玉聞言失望道:“不是破案啊。”不過片刻又興奮道,“你的朋友,那一定也是很厲害的人物了對不對?帶我去見見可不可以?”
不待追命拒絕,關玉又急忙讨好道:“你不用管我,我就跟着你,不會給你添麻煩的。而且你要是需要用錢了也可以找我啊,這裏一路都有我家的錢莊。”
追命打斷了關玉的聒噪,道:“行了,天晚了先找個客棧住下罷,然後給你爹寫信。”說完轉過身就走。
關玉連忙追了上去,道:“崔大哥,那你這是答應了嗎?”
不過一會兒,兩人來到雲來客棧。
追命和關玉才跨進客棧門檻,小二眼快,立即迎了上去,問道:“兩位客官好,請問是住店啊還是打尖?”
追命即道:“住店,兩間房。”
小二立刻滿臉笑容道:“那麻煩客官來這兒寫一下您的名字做個記錄。”
追命接過冊筆,剛要寫上自己的名字,忽在冊上一衆名字裏一眼看到三個字:成崖餘。他的眼裏剎時便有了笑意,食指指着那三個字,問小二道:“這位公子是什麽時候來你們客棧的?他住哪兒?”
小二瞧了瞧那個名字,道:“哦,客官你說這位公子,我記得。因為他行動不便,還帶着四個粉雕玉琢的小孩,所以我印象很深。他們也是今天才來我們客棧的,住二樓,不過我剛剛好像看到他們出去了。怎麽客官,你們認識?”
追命微笑點點頭,道:“麻煩你也給我開二樓的房間罷。”然後他拿起筆,在冊上寫下了“崔略商”三字。
店小二帶着追命和關玉上了二樓。上樓時,追命對着關玉道:“你到了房間先給令尊寫封信,若他同意了,我就帶你走走。不過我是去喝我朋友的喜酒,沒什麽看頭,你考慮清楚。”
關玉才不管追命最後一句話,立馬歡呼雀躍地答應了。接着,關玉到了寅字房,追命則到了醜字房。
待追命把包袱放好,他出門在二樓轉了一圈,最後到了子字房門口,先敲了敲門,見半天沒有回應,不由輕笑了一聲:“真出去了。”
說罷欲回,剛轉了個身,心中一動,停住腳步,又轉過身來,打開了窗戶。那窗子本未關上,打開它很容易,追命輕輕松松從窗戶躍進房間。落地無絲毫聲響,追命環顧了房間一圈,一轉頭,他看到床上枕邊的一管竹簫。那是一管赭紅色的簫,追命拿起它,輕聲自語道:“小吻……看來沒找錯地方。”
正在這時,追命聽到門外傳來聲音,熟悉的輪椅滑動的聲音。他心中一動,笑了一笑,将竹簫放回原來的位置,随即整個人藏到一架木櫃背後。
房門在這時被打開。
白衣青年推動輪椅,徐徐進了屋子,行至案前,他給自己倒了一盞茶,只聞茶香四溢,青年又拿起案上一卷書看了起來,然後,許久沒了動靜。
這讓追命得意又失望:看來自己的輕功真的已經是很好了,可是再這樣沒動靜下去,自己藏着也沒意思。于是,他走了出來,蹑手蹑腳走到無情的背後。這個過程他是很小心的,小心着倘若被無情察覺而發出暗器,他能成功避過。意料之外的是,他的小心根本沒必要。
無情照舊看他的書,不語不動,直到追命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依然如此。
追命一怔,半晌,無奈笑道:“你什麽時候知道是我的?”
無情聞言終于放下了書,把頭轉了過來,眼裏有着淡淡的但隐藏不住的喜悅之色,道:“想看看你到底要玩多久。”
追命坐了下來,嘆道:“本來是想給你一個驚喜的……”
無情道:“是挺驚喜的。我沒有想到三師弟你也會玩這麽幼稚的游戲。”
追命手肘撐在桌上,斜着眼睛看無情,道:“幼稚?那大師兄你還陪我玩兒?”
話音剛落,追命驀地發覺無情的手覆上了自己的手,旋即,他頓覺一陣冰涼,無情手裏有銀刀正貼着自己的手腕。眨了眨眼睛,無情道:“這樣才叫陪你玩。”
若真有不軌之徒近了無情的身,無情的暗器怎會留情?
追命反手摸了摸刀身,道:“說實話,我倒真的一直很想試一試,我的輕功能不能避過你的暗器。”
無情道:“我們不是也比過武嗎?”
追命道:“那不一樣。以前我們比武,我知道是你,你知道是我,出手都自有輕重。我很想知道,如果你不知道是我,我還避不避得過。”
無情沉吟一會兒,鄭重道:“可是我不想知道。”
追命疑惑道:“為什麽?”
無情淡淡道:“如果你避不過——”停頓片刻,他揚唇一笑,“那我豈不是成了殺人兇手?”
追命大笑道:“大師兄你也不用這麽小看我。”說着搖搖頭,又道,“好罷,你說得對,今天我才知,我的輕功在你面前确實不值一提。大師兄,你到底什麽時候知道是我的?”
他又問了一遍這個問題,作為一個練武之人,特別是對自己的輕功很自信的練武之人,他雖然尊敬欽佩無情,但心裏總是對無情這麽快發覺他感到有一點郁悶的。然後下一刻,他便聽見無情道:“我一進門的時候。”
這個回答徹底把追命擊倒,他叫道:“大師兄,你好歹也騙我一下,給我點面子啊!”
無情抿了一口茶,這才慢悠悠地道:“我沒有聽到你聲音,無論是你藏起來還是走過來的時候。只有在你手要伸過來的時候,我才有一點感覺,背後有人。”
追命聳了聳肩,道:“這時候你就不用再騙我了罷?”
無情笑了起來,道:“我沒有騙你,我說真的。”
追命詫異道:“那你?”
無情解釋道:“我回來時就聽店小二告訴我,有人在打聽我。我看了你留在冊上的名字知道是你,便上樓到了你房間找你,你卻不在。我以為你是出去了,就先回了自己房間,沒想到我一進門就聞到了一種味道,猜出了是你在。”
追命使勁往自己身上聞了聞,問:“味道?”
無情颌首道:“對,一種松葉混合蜂蜜的味道還帶了一點酒味,我只在你身上聞過有。”
追命聞言愣了半晌,又在自己身上聞了聞,道:“很明顯嗎?”
無情道:“很淡。”
追命苦笑一聲,道:“那你們,怎麽都聞得出來?”
無情道:“你知道的,我天生對氣味敏感。”他有些好奇,問道,“還有誰聞得出?”
追命喝了一口酒,道:“以前在淩落石那兒做卧底的時候,他手下的人,還差點出了大事。”
無情道:“他死了罷?”
追命道:“多少年前的事了,當然早死了。”
無情道:“那就好。”
追命問:“好什麽?”
無情道:“這樣的人太危險,他死了對你比較好。”
追命心裏一暖,道:“大師兄,你這是怕我出事啊?”
無情簡單幹脆一個回答:“是。”不待追命說什麽,他又問,“我聽店小二說,你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一個同伴,是誰?”
追命反問道:“大師兄你知道永州關家罷?”
無情颔首道:“永州關敬,是有名的大富商,這一帶的錢莊,基本都是他家的。還有你這次辦的案子,其中一名受害女子,是他家的婢女。”
追命笑道:“你怎麽連這個都知道?”
無情身為名捕,知道關家自然不稀奇;追命奇的是,自己才剛辦的案子,他竟也清楚情況。而無情當明白追命所言何意,道:“你走以後,我問了朱刑總你所辦之案的情況。跟你同行的人,跟關家有關系?”
追命道:“沒錯。我上次不是來信給你說案子已經破了嗎?可不巧,就在永州又發生好幾起盜竊案,我只有繼續留下來。因上一個案子的原因我和關敬有過交流,這次他一定要我住他家,我拒絕了幾次之後不好再客氣,就這樣在他家認識了他的兒子,關家的少爺關玉。”
無情颔首道:“我收到你的信之後一直沒等到你回來,就知道你又是遇到事了。”
聽了這話,追命故作不滿,道:“你知道我遇事了,我們說了這麽半天話你也不問問我事情解決了沒有?”
無情指了指一旁的櫃子。
追命不解道:“什麽?”
無情道:“事情沒解決,你還有閑心藏在那裏嗎?”三師弟哪裏是那樣不分輕重緩急的人?
追命一笑,繼續道:“三天前這個案子也給破了,我想着之前你在信中所說,雷堂主和唐二娘的喜事,現在反正時間也近了,不如直接去了小雷門,和你們在那裏會面。結果今天在路上發覺關玉一直在跟着我,他是偷跑出來的,說是一定要跟我見見世面。”說着他拿着酒葫蘆灌了一口酒,“沒辦法,只有讓他跟了。”
無情想了想道:“這三天,你又遇到事情了罷?”
追命眨了眨眼睛,道:“大師兄,這次又是怎麽看出來的?”
無情正要解釋,一句話還未說完,忽聽一聲大叫“誰”自隔壁房間傳出。
追命道:“是關玉的聲音!”
第一個字才落之時,他人已飛出了窗外,不見了蹤影。無情一斂眉,亦立即推動輪椅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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