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無情做了一個夢。

夢裏很黑,更冷,四周寂靜無聲。樹影斑駁着,照着一堵舊白的圍牆,高大的棗樹結着累累的果實。看着棗樹,無情忽然地想起來了,這裏是白瀑村,自己的家外;樹上的棗子很好吃,他常常站在父親的肩頭摘取。

怎麽這會兒結這麽多果子都沒人摘了呢?

無情擡起手,正想摘一個,霍然間一簇紅色火焰從樹頂燃起,樹與牆瞬間化為了灰燼。寂寞的長街,街上只剩下了無情一個人。

照舊黑,照舊冷。

長街望不到盡頭。

起了風,帶着星星醉意的歌聲從遠處傳來,無情向着歌聲的來源方向掠去,長街一角幾個小攤:賣饽饽的、賣燒餅油條的、賣面的,熱騰騰的煙火中,看不清模樣的漢子坐在面攤邊兒,哼歌亦喝酒。

攤邊的燈火越來越亮了。

漢子驀然回首。

星星般的燈火映照下,原來漢子還是那般年輕,沖着無情揚了揚眉,他的眼睛亮得會說話,“要喝酒嗎?”眼睛裏說出的話是這個意思。

無情鬼使神差點點頭,“你請我喝嗎?”

沒有聲音的語言,追命聽見了。

追命還是在笑,那雙亮着的眼睛在笑,“我請你喝。”

酒葫蘆遞過去,追命握住了無情的手。當掌心的溫熱傳到無情的手心再迅速遍及無情全身,讓無情的身體都溫暖起來,心更靜下來之時,卻又突然抽離。

幻影一破。

“三師弟!”

他猛烈起身,右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旋即,他的眼睛被刺了一下。比起在昏暗的冰洞裏,這裏實在太亮了。

他疑惑地轉過頭去,就看見一張年輕的笑臉正看着他,“大師兄,你醒了啊!”

“四師弟?”無情看到冷血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驚喜,再四下打量,發現自己正坐在一間屋子的床上,屋子四周的窗戶緊閉,炭火燒得旺旺的,很是暖和。然而無情的目光轉了一圈,心卻迅速地冷了下去,道:“老三呢?”

一向冷峻的青年看到無情醒來後笑容一直挂在臉上,道:“三師兄在隔壁屋子,有二師兄照顧他,大師兄你放心。你怎麽樣?我去請大夫。”

無情看着冷血的笑容,也肯定了追命應無大礙,暗自舒了口氣,溫和地對冷血笑道:“我沒事。是你和老二救的我們?”

冷血點點頭,喜悅地道:“那我去給二師兄說你醒了,再給你端藥過來。”

剛打開門,四個小腦袋就冒了進來,小聲地道:“四爺,公子他……”話未說完,聲音忽然變成了歡呼,“公子您終于醒了!”

無情也對三劍一刀僮微微地笑了笑,随即看向冷血道:“我和你一起去。”

冷血道:“你休息一會兒罷,我去就行了。”

話未說完,只見無情早已雙手一按床面,借勢飛在半空中,道:“走罷。”

他沒有說他現在是想見到追命,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見到追命。

三劍一刀僮跑去将轎子推了過來,幾步路,到了隔壁房間,鐵手開的門。他看見無情時一愣,繼而悅然笑道:“大師兄!”

無情亦微笑着應了一聲:“二師弟。”

鐵手讓開身,讓無情進了屋。無情朝着前方看去,臉上的表情頓時僵硬,道:“三師弟他還沒醒嗎?”

追命還躺在床上,眼睛緊閉着。鐵手回頭看了看,再看向無情對他笑笑,示意他安心,說道:“三師弟他沒事,你別擔心。”

無情搖了搖頭,到了追命的床邊,右手把上追命的脈搏,左手慢慢不自覺地握成了拳。不是不信鐵手的話,只是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稍許不那麽害怕。

然後,他放開手,這才回過頭來,深吸了口氣,對鐵手和冷血道:“這是哪兒?”

鐵手道:“客棧。大師兄你睡了有一天了,現在感覺怎麽樣?”

無情道:“我很好,你們放心。”

言罷,還有好些問題想問,只聽鐵手又道:“你現在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無情本來沒感覺到餓,聽鐵手這樣一說,倒覺肚子一空。冷血立即道:“大師兄,我去叫人給你弄罷,你要吃什麽?”

無情看着他們,笑道:“好,什麽都行。”

冷血看向鐵手,鐵手想了想道:“大師兄你才醒過來,要不先喝點粥?”

無情颔首。

冷血轉身,推開門前側頭對鐵手道:“二師兄,你要吃點什麽嗎?”

鐵手一拍他的肩,道:“随便罷,我們一起吃點。”

冷血走後,無情問道:“你們怎麽會在這兒的?”

鐵手笑道:“這還要感謝他們。”他指了指一旁的三劍一刀僮,“我和四師弟正趕着去小雷門,路上接到他們飛鴿傳書就趕來了,幸好離這兒也不遠,我和四師弟來得還算及時。”

無情看了四僮一眼,他們都立馬圍了過來,抓住無情的袖子搖晃道:“公子,當時我們看到你和三爺的時候都吓壞了,幸好你沒有事。”

無情冷靜下來後思路就清晰多了,只想了少時,看着他們道:“是關玉找到你們的?他人呢?”

鐵手率先回答道:“是,不過關玉現在心情不是太好,所以在家裏待着。你要小二他們四個保護的關家錢莊的人也都沒事。你可以放心休息,要是還有什麽事沒辦的話,你就給我和老四說,我倆去處理。”

無情淺笑,道:“謝謝。”轉而欣慰地看向三劍一刀僮,用眼神做了鼓勵。

這時候門又被打開了,冷血和店小二端了七碗粥和幾樣小菜進門。無情雖是餓了許久,但也沒有多吃。吃過之後自有店小二再把碗筷收走,此時天已黑得透了。

無情道:“你們守了很久了罷?回房間睡一會兒,這裏我來就行了。”

鐵手搖頭道:“我也就守了一天而已,沒有很久,還是我來罷,大師兄你去休息。”

三劍一刀僮也嚷嚷着不要走。

無情看着三劍一刀僮,語音柔和但很有威懾力地道:“去睡。”

三劍一刀僮乖乖地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無情再把目光投向鐵手和冷血,徐徐道:“你們是只守了一天,可是要打開出口需要費很久時間罷?”

鐵手啞口無言。

冷血搖首道:“可是大師兄你也——”

無情打斷道:“我想守在這兒。”

冷血還想說話,鐵手聽了這句話卻忽地一拉冷血袖子,說道:“那大師兄,我們就先走了,你也不要太累着了,有事叫我們。”話落,拉着冷血離開。

鐵手和冷血出了房門。

冷血不解地問:“為什麽要讓大師兄守在那兒,他才醒過來啊。”

鐵手輕聲嘆了口氣,道:“大師兄的身體原本就比平常人差,可是這一次,他被困在冰窟裏這麽久,身體卻沒什麽大問題。而三師弟,卻到現在都還沒醒過來,你覺得這是為什麽?”

冷血眼色一沉,道:“看三師兄的脈搏,他的內力衰竭,是因為他……”

鐵手喟嘆道:“對,所以只有讓大師兄守在那裏,他才會安心。”

無情一個人在屋內,目送鐵手和冷血離開以後,合眼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少頃,他又睜開了眼,用轎子車把自己送到了追命的床邊,坐到了床沿上,也沒有其他舉動,只靜靜地看着着追命。

他是第一次這樣長久地凝視着閉着眼睛沒有說話也沒有動的追命,時間是如此地難熬。

無情從不相信鬼神,可是現在,他忍不住在心裏默默祈禱,只要追命能夠醒過來,他什麽都願意。

許久許久之後,他替追命掖了一下被子,手碰到追命的手之後才發現,追命的身體現在是如此之涼。無情的眉頭蹙成了一個結,他的手覆上追命的臉,還是一 樣的涼。他又想起了冰窟裏追命抱住他時的溫暖,想着想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向上移着,停在追命閉着的眼睛上,指尖一點一點地輕柔撫着追命的眼角。

他又想起了追命以前看着他時充滿笑意與多情的眼神。于是情不自禁俯下身,他蜻蜓點水般地在追命的眼睛上輕輕一吻。

自己在做什麽?一吻過後無情驀地心驚,猛然向後飛退了幾步。

他摸了摸自己的唇,又擡眼朝追命那兒看了一眼,迅速地把目光收了回去,逃到了一旁的轎子裏。轎簾遮擋,轎子裏就是一片黑,無情撐着額,在黑暗中等待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地平靜下來。

他想自己真的是發瘋了。

可是他還在回想剛才那個吻,那一瞬間他竟覺得很歡喜。

他想自己真的是沒救了。

無情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努力地什麽都不去想,也不去想他剛才為什麽會有那樣的舉動。但是越這樣他的腦子越亂,他不知道他這會兒該幹什麽,他只知道他現在不能去看追命了。

他不敢去看。

無情在轎子裏坐了一夜。

直到次日一早,當“咚咚咚”三下敲門聲響起的時候,無情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感謝這幾下敲門聲,讓他可以有點事幹,把思緒放到別處。然後,他掀開轎簾,掃了一眼窗外才發現天已經大亮,

打開房門,來人正是鐵手和冷血。

兩人發現無情神情似乎有些恍惚,鐵手不由問道,“大師兄,三師弟還好罷?”

無情想把注意力轉到其他地方,不想鐵手和冷血一進門就又是問起追命,只能應道:“嗯。”

鐵手瞅瞅冷血,冷血看看鐵手,他們來之前已經商量好,無情已守了一夜,無論如何還是要勸他休息一下。

冷血不說話,還是由鐵手提出來道:“大師兄,你去睡一會兒罷,等待會兒你再來,不然三師弟要是醒了看到你——”

無情立刻截道:“好啊!那我就先回隔壁房間了。”

鐵手一愣,自己準備好的說辭還沒說完呢。

只見無情又猶疑了些時,說道:“三師弟醒了叫我。”說完遂出了房間門。

鐵手和冷血面面相觑,卻見無情的轎子車不過行了幾步,又再次轉回來。

鐵手問道:“大師兄你還有什麽事嗎?”

無情道:“這次的案子,還沒有結案罷?”

冷血道:“嗯,大師兄我去罷。”

無情道:“你去?”

冷血道:“其實在關玉那裏我和二師兄也知道了一點始末,要不你再給我說說。”

無情沉吟道:“一起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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