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三更尾,四更初。

黑漆漆的夜,借着雲層裏漏下的黯淡月光,鐵手走到了許懷仁的房間外。房間裏是黑的,許懷仁已睡下,鐵手對并不感到意外;夜深了,早該睡了。鐵手意外的是,冷血為什麽不見了?怕冷血回房途中與自己錯過,鐵手又順着原路回了去,屋裏還是沒有人。鐵手對此倒不太是擔心,他清楚冷血的本事,出事的可能很低;而無一點動靜就出事的可能性,大概是沒有的。

可這就更讓人覺得奇怪了。

鐵手不願大張旗鼓在深夜打攪衆人,最直接的方法則是去問最後和冷血在一起的人,但他也不願去打擾已經熟睡了的許懷仁。所以鐵手抱着臂,在許懷仁房門外,很是踟躇了一會兒。

還是師弟比較重要。

在鐵手的心目中,沒有什麽是比師兄弟更重要的了,何況還是他最疼最愛最喜歡的小師弟。

咚咚咚。鐵手輕輕敲了三下門。

沒人應。鐵手又大力敲了一下。

許懷仁終于被吵醒了,被吵醒的他聲音聽起來很是惱怒,叫道:“誰啊!”

鐵手溫和道:“許先生,是我。”

許懷仁驚道:“鐵捕頭!”

不一會兒,許懷仁穿戴好,請鐵手進了屋。兩人都坐好以後,許懷仁一問之下才知鐵手為的是冷血而來。一旦知道了鐵手來此目的,許懷仁很是驚訝,道:“冷捕頭他早走了啊。”

鐵手沉吟片刻,說道:“我知道許先生只留下敝師弟一人,必是有要事要說,在下本不便打聽。可現在敝師弟人不見了,為了把事情搞清楚,請恕游夏無禮之罪,敢問許先生都跟他說了什麽?”

許懷仁也覺得人不見了這可是件大事,只遲疑了一下,随即将之前與冷血的談話全部告訴了鐵手。當他剛說了個開頭,鐵手的眉頭就已皺起;當他把話全部說完,鐵手的眉頭打了一個很深很深的結;最終,鐵手在心裏默默長嘆了一口氣,道:“我想我知道我四師弟為什麽不見了。”

要知冷血才貌英俊,雖然是第一次被男子喜歡上他,但以前也不乏許多女子愛慕。而每回遇上這種情況,冷血的反應卻只有一個:

逃!

曾有一次,冷血被一個叫黑目女的姑娘所追求,足足好長時間沒敢回神侯府。當時追命就打趣說:“老四躲黑姑娘時施展的輕功,可比我和大師兄都厲害多了。”

哎,所以這回又是……不對!鐵手忽然想到,就算四師弟他要逃,也沒有必要連自己都不告訴,就一聲不響地走了啊。況且雖然流星會已除,但案子還未結案,四師弟是不可能留自己一個人解決的,這樣不負責任的事他不會絕不會做。思索一陣,鐵手問道:“許先生,敝師弟和你分別的時候,是一個人走的嗎?”

許懷仁立即道:“不是,我讓小霜--就是我家的一個丫鬟,送他走的。”

鐵手道:“請問小霜姑娘現在在何處?”

小霜在睡夢中被人叫醒。

揉了一揉睡意朦胧的眼睛,聽聞了鐵手的詢問,她有點奇怪地道:“冷捕頭?他不是去了另一間客房了嗎?是他問我有沒有別的房間住的,我帶他去了東邊院子裏的那間。”

由她帶路,只一小會兒,她便帶着鐵手來到了東院,道:“就是這裏了,鐵捕頭,要我現在去叫冷捕頭嗎?”

往前望去,那所房間并未點燈。

鐵手阻止道:“不用了。”他帶着歉意道,“不好意思,這麽晚還打擾姑娘,萬望姑娘不要介懷。姑娘你去睡罷,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了。”

小霜剛說了一聲:“沒關系。”就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掩口退去。

鐵手知道了冷血的所在,也沒多待,遂放心回了房間。

冷血并沒有睡,他只是沒有點燈而已。以他的警覺,當鐵手和小霜剛剛走到東院之時,他立刻便發覺了有人在房外。這時候還泡在浴桶裏的他,右手一按浴桶邊緣,當即飛身到了窗邊。

是二師兄,冷血透過窗戶看到了兩個身影,其中一個身影他再熟悉不過。

心裏暗罵了自己一聲,他竟然忘了,二師兄還在等着自己,他一直沒回去,二師兄當然是會着急的。于是忙忙把衣服穿上,他深吸一口氣,腦子裏想着怎麽道歉為好,手放在門上,久久遲疑着。過了好半天,他終是下定決心,咬緊牙關,一推門。

院子裏空蕩蕩的。

糟糕,二師兄一定是生氣了。

冷血在原地立了許久,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低頭轉回了身,也不看路,徑直走到最裏面的大床前,往床上一躺,只呆呆望着帳頂。

冷血以往行事從來都是直來直往,很少有什麽事藏在肚子裏,就算有些心事,他只要跟鐵手說了,也就都好了。在三個師兄裏,冷血有事還是最喜歡跟鐵手說。鐵手最是知道什麽時候該說話,什麽時候該傾聽。傾聽時他會一直側頭微笑看着自己,偶爾拍拍自己的肩膀,末了還一定會幫自己出個主意。天大的事,只要鐵手說上幾句,就似雲淡風輕消弭無跡。

可是,現在自己心裏的事,該跟誰說呢?

冷血這一晚都沒有睡好。

他忽然想到了小時候韋夫子教他讀書之時,讀到詩三百第一篇,韋夫子搖頭晃腦地念:“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應該就是自己這會兒這樣了。

又過了兩三個時辰,月落日未升,鳥兒比太陽起來得早,冷血比鳥兒起來得早。他從床上起來了,無鞘劍還随身系在他的腰間,推門入院,周圍是樹影重重,反手拔劍,白光一閃,一片樹葉落了下來。

他在院子練劍,劍在風中揮動,不知是風鳴還是劍鳴。

直練到曙光終于來臨之時,鐵手又到了東院。比起冷血的一夜不得安眠,鐵手昨夜睡的時辰雖短,但卻睡得安慰。因為他本來就準備着今日早起,而他早起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了一封信,信不長,是寫給許懷仁的。然而許懷仁還未起,鐵手便将它交給了服侍許懷仁的下人,随而回屋收拾好行裝,獨自來找冷血。

揮劍轉身的一眼,冷血看到了鐵手。急速收劍,束回腰間,冷血站定。

兩人相距七八步,就這樣互相望着,冷血一夜的忐忑不安與糾結,全都消失不見了。

他看到鐵手,只有歡喜,滿心的歡喜。

自己對鐵手是什麽樣的感情,有什麽樣的心思,那又有什麽重要的呢?

雖然只是一夜沒見,但他想鐵手,想和鐵手在一起,無論以什麽樣的身份。就算是兄弟,這麽多年風雨同行,但凡跟鐵手在一起時,他感到的只有開心與快樂。那麽既是如此,他為什麽要躲鐵手?只要開心與快樂,這就夠了,這就是最重要的了。

他腦子裏轉過這麽多念頭,只是瞬息的事。只聽鐵手在這時說了話:“四師弟,剛才你那幾招,我以前沒有見過。是你新創的?”

冷血聽到鐵手的聲音後才恍然發現自己一直傻站着,連忙點了點頭,答道:“二師兄……對不起,我剛才太專注了,沒看到你什麽時候來的。是,那幾招是我前陣子胡亂創的,讓二師兄你見笑了。”

鐵手邊走邊贊道:“漂亮!幸好我來得早,有眼福。可惜還沒看夠,什麽時候再給我演示演示?”

冷血道:“二師兄你想看,我現在就再給你演一遍。”

鐵手笑着擺了擺手,道:“下次罷,等大師兄和三師弟都在的時候,也讓他們一起看看。現在我們該走了,我們還得把楚昆和楚侖送去鐵血大牢,這事拖得太久可不好。”

冷血注意到鐵手身後背着個包袱,他道:“現在就走?不用跟許懷仁他們說一聲嗎?”

鐵手道:“我已經寫信向許先生告辭了。”

他的話裏始終未提一句冷血昨夜未回的事,冷血的心結雖解開了,但仍為這事感到抱歉且惴惴不安,猶疑道:“二師兄,昨晚我……”

鐵手截道:“流星會所盜取的那些珍寶,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我想還是我們倆多跑幾趟給失主們還回去比較好。走罷,我們的事情還有很多。”

鐵手不提,冷血也不提。他提了也不知道怎麽解釋,既然鐵手沒生氣,他也樂得道一聲:“好。”

鐵手之所以一句也不提,是不想讓冷血尴尬。他已經認定了冷血是被許以行喜歡他這件事給吓着了,所以才會如此異常。因此他才一大早起來,在許以行還沒醒的時候起來,把一切該辦的事辦好,行李也收拾好。

這次就算是他幫着小師弟一起逃罷。

到了縣衙,縣官也才剛剛醒來。兩人跟縣官做了一些簡單交代,随即到牢房領了楚昆和楚侖出來,縣官親自給他們備了馬車。

鐵手和冷血早在昨天已經商量好了,以楚昆和楚侖犯下的各種案子,死罪是難逃,但他們到底做了多少、哪些惡,還需細細審問。這些案子怕都是不小,自然是不能在這裏辦。鐵手駕着馬車,冷血坐在他身邊;馬車裏坐着的則是楚昆和楚侖,放着的則是那些贓物。楚昆和楚侖穴道被點,枷鎖在身,看着就放在自己身邊的金銀珠寶,唯有苦笑,連告饒的力氣都沒有了。

鐵手和冷血也完全像是當二楚不存在一樣,兩人一邊聊着天,一邊趕路。行到一處郊野,游目騁懷,松柏楊柳榆以及各色叫不出名的樹,一片片都是綠,綠得讓人頓覺心曠神怡。

冷血道:“二師兄,這個地方我們來過。”

鐵手道:“是,我們跟萬青山來天安鎮的路上,他為了拖延時間,故意裝作欣賞風景,在這兒停留了一會兒。”

冷血笑道:“可是二師兄,你當時也說過這裏的景色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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